唐伯虎和文徵明

《唐寅集》


据《明史·文苑传》记载,祝允明、唐寅、文徵明、徐祯卿四人齐名,号“吴中四才子”。日后戏剧传奇中著名的“江南四大才子”即由此而来。只不过徐祯卿以诗文驰名,中进士之后成为京城诗坛中坚力量,名列“前七子”之一;与擅书画,精鉴赏,写意风流的吴中旧友已非同道中人。所以后来传奇故事里杜撰出了个周文宾,填补了他的空缺。

祝、唐、文、徐四人的年龄也差着不少。年纪最大的祝允明出生于英宗天顺四年(1461),最小的徐祯卿出生于宪宗成化十五年(1479),只有唐寅和文徵明都是成化六年(1470)生人,唐寅的生日比文徵明大了将近十个月。

两人算得上通家之好,文徵明的父亲文林对唐寅极为欣赏,颇有点忘年交的意思,夸唐寅比夸儿子要起劲得多。说起来,唐伯虎也的确是聪明人。青年时代他和另一好友张灵纵酒放浪,游戏风尘;在祝允明规劝下,“闭户浃岁”啃了一年书,弘治十一年举乡试第一。想想文徵明,从26岁到53岁,先后十次应乡试都没考上……(见前文《文徵明萌事》)

但这对唐寅来说,也实在算不得幸事。乡试时的座主梁储非常喜欢他的文章,还朝后对侍讲学士程敏政大力推荐,程敏政对唐寅也很是欣赏。次年,唐寅和江阴人徐经入京会试,程敏政正是当科主考。会试结束后,有人弹劾程敏政泄露试题,牵涉到唐寅、徐经,几人都被下狱。《明史》唐寅本传说,徐经贿赂程敏政的家童,得到试题,之后事情败露,连累程敏政和唐寅。程敏政本传则说,会试结束后,程敏政被弹劾泄露试题,当时还没发榜,孝宗令李东阳重新阅卷。李东阳复查之后回奏,唐寅、徐经试卷均未在程敏政所取卷中。但言官依然攻讦不已,最终徐经、唐寅都因为试前与主考官有私下来往,黜为小吏,程敏政被迫致仕。程敏政出狱后数日,愤懑而死。唐寅不堪受辱,未受官职,从此绝意功名,漫游东南,过起了“生涯画笔兼诗笔,踪迹花边与柳边”的日子。

笑舞狂歌五十年,花中行乐月下眠。

漫劳海内传名字,谁论腰间缺酒钱?

诗赋自惭称作者,众人多道我神仙。

些须做得功夫处,莫损心头一寸天。

袁宏道在诗后写下评语:快活。但这样的笑舞狂歌之下,藏了太多愤懑难言的东西。二十年后,科场舞弊案的伤痛依然深入肺腑,唐寅有诗名为《梦》:

二十余年别帝乡,夜来忽梦下科场。

鸡虫得失心犹悸,笔砚飘零业已荒。

自分已无三品料,若为空惹一番忙。

钟声敲破邯郸景,依旧残灯照半床。

功名已成邯郸一梦,什么忧国忧民,济世立身,全都被抛在了脑后。唐寅逐渐变成了民间故事里那个熟悉的唐伯虎,卖诗卖文,潇洒快意,金钱随手散尽。

“书籍不如钱一囊,少年何苦擅文章?”

“平康巷陌倦游人,狼藉桃花中酒身。”

“头插花枝手把杯,听罢歌童看舞女。”

其实印象中,总觉得文徵明该比唐伯虎大个十多岁才对,祝枝山倒更像是和唐寅嘻嘻哈哈,打打闹闹的同龄好友。老文这人恬淡安静,持身谨严,不喜声色,从无绯闻。有件很著名的轶事,何良俊《四友斋丛话》中记载,老文的好友(也是日后的亲家)钱同爱,年少风流,想和他开个玩笑。某次请老文泛舟石湖,找了个妓女藏在后舱。待船开到湖心,才把美人叫出来和客人相见。老文吓了一跳,即请下船,钱同爱反而对船夫说,快划快划,不要停。老文窘迫不已,无计可施,想起钱同爱这人是洁癖,当即脱了鞋子,解开袜带,脱了袜子,直接扔到钱同爱脑袋上。老文对个人卫生不是很检点,袜带和袜子臭不可闻。这回轮到钱同爱忍无可忍……当即令船夫靠岸,把老文放走了。

钱同爱少年时,一日请衡山泛石湖,雇游山船以行,唤一妓女匿之梢中。船既开,呼此伎出见,衡山仓惶求去。同爱命舟人速行,衡山窘迫无计。同爱平生极好洁,有米南宫、倪云林之癖。衡山真率,不甚点检服饰,其足纨甚臭,至不可向迩。衡山即脱去袜,以足纨玩弄,遂披拂於同爱头面上。同爱至不能忍,即令舟人泊船,放衡山登岸。

到后来,也有人把这事安到唐伯虎和祝枝山身上。沈雄《古今词话》:

衡山待诏性本方正,不与妓接。吴门六月廿四,荷花洲渚,画舫弦歌咸集。祝枝山、唐子畏匿二妓人于舟尾,邀之衡山,又面订不与妓席。唐祝私约酒阑歌声相接,出以侑觞。衡山愤极欲投水,唐祝急呼小艇送之。

但文徵明的诗里,对唐伯虎的纵情风流从没有愤怒不满,反而有种温和宽容的态度,偶尔还带点调侃。 

听说你梦见我了?真是多情的人啊……“故人别后千回梦,想见诗中语笑譁。自是多情能记忆,春来何止到君家?”(《答唐子畏梦余见寄之作》)

我不大能喝酒,但陪你的话,还是可以喝两杯的……“我饮良有限,伴子聊相娱。与子故深密,奔忙坐阔疏。”(《饮子畏小楼》)

夜深了,明月西斜,唐伯虎想必又在哪里抱着美人入眠吧……“曲栏风露夜醒然,彩月西流万树烟。人语渐微孤笛起,玉郎何处拥婵娟?”(《月夜登南楼有怀唐子畏》)

不禁想起当年“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”的老杜,为什么能给纵酒浪游的太白写下那些最好的诗。痛饮狂歌空度日,飞扬跋扈为谁雄。自是君身有仙骨,世人那得知其故。敏捷诗千首,飘零酒一杯。冠盖满京华,斯人独憔悴。

文徵明《夜坐闻雨有怀子畏次韵奉简》:

皋桥南畔唐居士,一榻秋风拥病眠。

用世已销横槊气,谋身未办买山钱。

镜中顾影鸾空舞,枥下长鸣骥自怜。

正是忆君无奈冷,萧然寒雨落窗前。

文徵明《月下独坐有怀伯虎》:

经月思君会未能,空床想见拥青绫。

若非纵酒应成病,除却梳头即是僧。

友道如斯谁汝念?才名自古得人憎。

夜斋对月无由共,欲赋幽怀思不胜。

一样的文章憎命达,魑魅喜人过。一样的“坎坷沦落”,贫病而终。唐寅诗文散佚不少,和老文赠答往来的诗,有些已经看不到了。倒是三封书简《与文徵明书》《答文徵明书》《又与文徵仲书》,颇见心迹。第一封信时间最早,篇幅也最长,“仆幸同心于执事者,于兹十五年矣”,唐寅十六岁与文徵明订交,其时已有十五年。

寅白。徵明君卿,窃尝闻之,累吁可以当泣,痛言可以譬哀。故姜氏叹于室,而坚城为之隳堞;荆轲议于朝,而壮士为之征剑。良以情之所感,木石动容,而事之所激,生有不顾也。昔每论此,废书而叹。不意今者,事集于仆。哀哉,哀哉,此亦命也!俯首自分,死丧无日;括囊泣血,群于鸟兽。而吾卿尤以英雄期仆,忘其罪累,殷勤教督,磬竭怀素。缺然不报,是马迁之志不达于任侯;少卿之心不信于苏季也。……

……士也可杀,不能再辱。嗟乎吾卿!仆幸同心于执事者,于兹十五年矣。锦带悬髦,迨于今日,沥胆濯肝,明何尝负朋友,幽何尝畏鬼神?兹所经由,惨毒万状,眉目改观,愧色满面。衣焦不可伸,履缺不可纳。僮奴据案,夫妻反目,旧有狞狗,当户而噬。反顾室中,甂瓯破缺,衣履之外,靡有长物。西风鸣枯,萧然羁客。嗟嗟咄咄,计无所出。

……仆素佚侠,不能及德,欲振谋策,操低昂,功且废矣。若不托笔札以自见,将何成哉?辟若蜉蝣,衣裳楚楚,身虽不久,为人所怜。仆一日得完首领,就栢下见先君子,使后世亦知有唐生者。岁月不久,人命飞霜,何能自戮尘中,屈身低眉,以窃衣食。使朋友谓仆何?使后世谓唐生何?素自轻富贵犹飞毛,今而若此,是不信于朋友也。寒暑代迁,裘葛可继,饱则夷犹,饥乃乞食,岂不伟哉?黄鹄举矣,骅骝奋矣,吾卿岂忧恋栈豆、嚇腐鼠耶?……仆素论交者,皆负节义。幸捐狗马馀食,使不绝唐氏衣祀,则区区之怀,安矣乐矣!尚复何哉?唯吾卿察之。

“吾卿尤以英雄期仆,忘其罪累,殷勤教督,磬竭怀素”,想必文徵明还是一直在规劝他。唐寅说,我心里怎么想的,还是得和你说清楚,否则就像司马迁不报任安,李陵之心不见信于苏武一样。最后一段“吾卿岂忧恋栈豆、嚇腐鼠耶”,典出《三国志》裴松之注引干宝《晋书》“驽马恋栈豆”;以及《庄子·秋水》“ 鸱得腐鼠”,这话已经有点不客气了。

第二封信,稍晚一点。

寅顿首。徵明足下,无恙幸甚!昔仆穿土击革,缠鸡握雉,身杂舆隶屠贩之中,便投契足下。……然山鹊莫喧,林鹗夜眠;胡鹰耸翮于西风,越鸟附巢于南枝;性灵既异,趋从乃殊。……寅束发从事,二十年矣;不能翦饰,用触尊怒。然牛顺羊逆,愿勿相异也。谨复。

“束发从事,二十年矣”,若从十五岁开始算,唐寅已经是三十五岁左右的年龄。您是世家,我出身市井,当年你我二人投契,但现在“性灵既异,趋从乃殊”。我不想伪装矫饰自己,因此触怒了您我也没办法。我就这样,看不惯拉倒。

老文的来信看不到了,不知道究竟出于什么原因,眼看着要绝交的节奏。估计还是老文絮叨他,把唐伯虎惹恼了吧。不过并没绝交,之后还是一起混迹,喝酒,游山玩水,唱和往来,各自为对方的画题诗。 

第三封信的时间很明确,“寅与文先生徵仲交三十年”,是唐伯虎四十六岁的时候了。

寅与文先生徵仲交三十年,其始也,丱而儒衣;先太仆爱寅之俊雅,谓必有成,每每良燕,必呼共之。尔后太仆奄谢,徵仲与寅同在场屋。遭乡御史之谤,征仲周旋其间,寅得领解。北至京师,朋友有相忌名盛者,排而陷之,人不敢出一气,指目其非,徵仲笑而斥之。家弟与寅异炊者久矣,寅视徵仲之自处家也,今为良兄弟,人不可得而间。寅每以口过忤贵介,每以好饮遭鸩罚,每以声色花鸟触罪戾;徵仲遇贵介也,饮酒也,声色也,花鸟也,泊乎其无心,而有断在其中,虽万变于前,而有不可动者。昔项橐七岁而为孔子师,颜路长孔子十岁,寅长徵仲十阅月,愿例孔子以徵仲为师,非词伏也,盖心伏也。诗与画,寅得与徵仲争衡;至其学行,寅将捧面而走矣。寅师徵仲,惟求一隅共坐,以销镕其渣滓之心耳,非矫矫以为异也。虽然,亦使后生小子,钦仰前辈之规矩丰度,徵仲不可辞也。

我和文徵明的交情已经有三十年,少年时开始从事儒生业,我们两人就在一起了。当年徵明的父亲文林大人很欣赏我,说我日后必有成就,每有宴饮,总要叫上我一起。……我和弟弟分家挺久了,文徵明家现在就像我自己家一样,我们现在就是兄弟。……文徵明面对权贵之威压,面对酒色花鸟之诱惑,看起来淡然自若,但心中自有决断,无论如何都不会动摇。……我比徵明年长十个月,但我愿意以他为师。这不是言辞上钦服,而是真的心服于他。诗与画,我还能和文徵明比一比高下,但学养道德,我只能掩面而退了……

嘉靖二年,始终没考过乡试的文徵明应荐进京,授翰林院待诏。当年腊月,唐寅卒于家中。



《唐寅集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:221-225,636-638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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