帝都景物略:陶然亭

《日下旧闻考》


依然忙,多年前的笔记,塞一下。

真的是多年前了,不过帝都毕竟保护建筑多,这些年变化也并不大。当年作为导游手册的其实有很多本明清笔记,把《日下旧闻考》扔上面,只是我形式主义的强迫症……

对陶然亭一直有点执念,大概首先是这名字,还有郁达夫散文里陶然亭的芦花,然后是“浩浩愁,茫茫劫”的碑记,以及太多在这亭子里溜达过的熟人。尽管知道香冢早已无存,昔日地处城南荒郊的陶然亭也早被圈入了都城繁华,但还是想去看看,这从清初到民末觞咏数百年的亭子,究竟是什么模样。

地铁四号线陶然亭站下车,沿陶然亭路东行,拐进龙爪槐胡同向南。


城南的每块旧砖大概都有昔日文人墨客踏过。琉璃厂一条街,散布胡同里的各家会馆,诗酒无数的陶然亭和龙泉、龙树二寺,孙北海、吴梅村、朱竹垞、王渔洋诸多熟人都在附近租过房子……京师居不易,自古如此。

龙爪槐胡同二号即昔日龙泉寺之旧址,当年章太炎作“时危挺剑入长安,流血先争五步看。谁道江南徐骑省,不容卧榻有人鼾”一诗,掷笔北上,入京骂袁,随即开始了一段颇漫长的软禁生涯,其地点即在龙泉寺。1926年,报人林白水为军阀张宗昌所杀,停灵于此。1937年赵登禹将军殉国,龙泉寺僧偷偷将遗体收殓,灵柩藏于寺内八年,直到1946年公祭后起灵下葬。也算是近代史上的风云之地了……不过现在是单位用房,门禁森严,只能隔墙看一眼。

拍的照片不小心删掉了,这张是网上偷来的,角度差不多。


隔壁龙泉胡同里的陶然亭小学也在龙泉寺旧址之上,想必同样不能随便出入,也懒得转过去了。继续朝前走,见花卉市场左转,即陶然亭公园西门。那天风有点大,而天气极为晴好,在所见的帝都天气里实在是好到令人发指的那种。四面垂柳翻卷如浪,潭水碧绿如油——也不知道就是深浓如此,还是柳枝荷叶苇草交相浸染出来的颜色。   


阳光下绿意不是湿人衣,简直有点逼人


清代笔记中的陶然亭,更多是苍茫荒僻,清幽出尘的面目。苍茫野水,满目芦花,四周多有坟茔,远眺隐见西山云气。震钧《天咫偶闻》:“先农坛之西,野水弥漫,荻花萧瑟。四时一致,如在江湖,过之者辄生遐思。”李莼客《陶然亭》:“坐亭之西窗,下临苇田,万顷一碧。南风大作,烟雾翻卷,有江湖波涛之观。对面西山,隐隐云际……”如今是跳脚也望不到西山了。坟茔大多被毁或迁走,芦花还没到时候,即便到了怕也不是当年盛景。

截一隅出来还有点萧瑟味道。


但更多的还是这样的风景,其实也很美丽。


云绘楼和清音阁,从中南海迁建而来。

 
登上云绘楼石台远望,有点秋水长天的感觉。隐见楼盘,不见西山。


过了云绘楼下石桥,拾阶上坡便是慈悲庵和陶然亭。在坡下就能看到庵门口一棵高大的古槐。两张图看起来很像,左图左四是太祖。但原先的古槐在陶然亭公园重修时已然枯死,现在这棵是移植过来的。


慈悲庵建于元代,旧名观音庵,康熙二年重修。1921年李大钊曾在庵中租赁两间南房,以守墓为名,把这里变成了革命党人的小根据地。如今正好正在搞“红色记忆”主题展,慈悲庵的几间殿堂都布置成了展厅。庵门朝东,一直往里走就是陶然亭。进去要另收4元门票,所以……里面几乎一个人也没有。

慈悲庵门,门额为“古刹慈悲禅林”,半开的门里能望见影壁上红色的宣传海报。


慈悲庵内有辽寿昌五年慈智大德师佛顶尊胜大悲陀罗尼幢,金天会九年四月石幢。《日下旧闻考》中便提到这两件古物,至今犹存。两座经幢都用玻璃罩子罩着,反光严重,拍不太清楚。辽经幢字迹多漫漶,金经幢的花纹和四面刻镂佛像还比较清晰。


光绪年间步青云撰《重修黑窑厂慈悲院碑记》,原碑无存,这是近年重刻。


陶然亭,匾额出自白石老人,对联为翁方纲撰,翁同龢手书。


陶然亭一带原本是窑厂,唐朝开始就有开采的痕迹,金元一直沿袭,明清时期规模更大。康熙三十四年,工部郎中江藻奉命监理黑窑厂,在慈悲庵西部构一小亭为游览消闲之地,初名江亭,后来取白乐天“更待菊黄家酿熟,与君一醉一陶然”诗句,名为陶然。江藻的族兄江皋作《陶然亭记》,说此亭建成大约十年后,“广延同志,更撤其亭而轩之”,遂成城南胜景。

翻査慎行《敬业堂诗集》,《秋日江亭雅集》诗中有“孤亭窄似维摩室,秋水宽于阿褥池”之句。没细查写作时间,或许那时的陶然亭仍是传统意义上的亭,不过现在还是如江皋所言,更像一处小轩。面阔三间,绿意扑面,清风满堂。空无一人,虽然外面阳光明媚,但坐在亭中竟泠然有秋意。匾额是当年江藻所书,这张照片不知为什么拍斜了,整座厅堂像在清风柳浪里摇晃起来一样。


北壁是彭八百的四幅《水仙花图》        


南墙石刻,江藻《陶然吟》引并跋,江皋《陶然亭记》,谭嗣同《城南思旧铭》并序,王昶《邀同竹君编修陶然亭小集》,以及白石老人的《西江月·重上陶然亭望西山》。


院落里还有一块石碑,三个魏碑大字,笔意苍然 。       


首尾分别有款:民国十九年,楚蒲袁俊书。楚蒲是湖北蒲圻县,袁俊字华祥,民国时著名书家,曾辑有《千字文集古》。

出慈悲庵,锦秋墩在对面遥相望。陶然亭曾经地处僻郊,是荒冢累累之地。谭嗣同《城南思旧铭序》中写道:

城中鲜隙地,民间薶葬,举归于此。蓬颗累累,坑谷皆满,至不可容,则叠瘗于上。甚且掘其无主者,委骸草莽,狸猃助虐,穿冢以嬉,髑髅如瓜,转徙道路。加北俗多忌,厝棺中野,雨日蚀漏,谽谺洞开,故城南少人而多鬼。余夜读,闻白杨号风,间杂鬼啸。大恐,往奔两兄,则皆抚慰而嗬煦之……

而名墓亦不少,张次溪的笔记中提到,戏曲家方问溪即葬于附近,白石老人也曾定生圹于此。如今陶然亭公园内只有高君宇石评梅墓尚在——也是浩劫后重新迁回的——而著名的香冢、鹦鹉冢、赛金花墓、醉郭墓,原本都在锦秋墩山坡上,现在则无一幸免。赛金花墓碑仍保存在慈悲庵陈列室,香冢和鹦鹉冢坟墓及碑都已荡然无存。好在北京图书馆还保留着两座石碑的拓片:   


《书剑恩仇录》里那段著名的铭文即出于此:

浩浩愁,茫茫劫。短歌终,明月缺。郁郁佳城,中有碧血。碧亦有时尽,血亦有时灭,一缕烟痕无断绝。是耶?非耶?化为蝴蝶。

原碑铭后还有“题香冢碑阴”五个行书小字,以及行书七绝一首:

飘零风雨可怜生,香梦迷离绿满汀,落尽夭桃与秾李,不堪重读瘗花铭。

《天咫偶闻》说鹦鹉冢亦有铭文:

文兮祸所生伏,慧兮祸所生。呜呼!作赋伤正平。

香冢中所葬何人,向来众说纷纭。魏子安《花月痕》中说“春时葬花于此,或传某校书埋玉之所”;李慈铭《越缦堂日记》说是同治时御史张盛藻(字春陔)为悼念曲妓蒨云所作;震钧《天咫偶闻》则说相传香冢为“张春陔侍御瘗文稿处,婴鹉冢则谏草也”。至于香妃云云,则是后来穿凿附会了。翻笔记时又看到一则掌故,民国时题为海纳川所撰《冷禅室诗话》:

北京陶然亭畔有香冢一,各书多记载之。或谓系某妓埋香处,或谓某君以谏草杂百花瘗之,或以为情人香巾,聚讼纷纭,莫衷一是。昨读吴信辰太史(镇)《松花庵集》,始恍然大悟,不觉狂喜。盖集中有《落花亭集古曲》一篇,即咏其事者也。曲前并有小序云:“临汾徐后山孝廉,以教习留京,瘗其亡姬李窈于陶然亭畔,绕墓将植桃花,旁建一落花亭。予感而赋之。”

不知道他狂喜个什么劲儿,陶然亭多墓,怎么就能能确定徐孝廉亡姬即香冢中人。倒是陈衍《石遗室诗话》十分通透地煞风景:“余谓此必好事者为之,以供游人作小诗料。”重修陶然亭公园时曾经对二冢作过发掘,均空无一物,看来香冢主人终究要成千古之谜。虽然陈家洛做的事不招人待见,这段铭文却总是念念不忘,如伊川先生闻小山词,幽茫空渺,如非世间,鬼语也。

下锦秋墩,经高石墓,过桥沿湖而行,即到窑台。

在周围的碧水平川里,窑台还是有点高度的——窑台之兴远早于陶然亭,现在台顶院落中还有一块唐代窑炼。因为历代都在这里烧窑,把周围挖得“坡陇高下,蒲渚参差”,窑台却越来越高,于是“都人士登眺,往往而集焉”(《日下旧闻考》),“窑台映雪”亦逐渐声名远播。


戴璐《藤阴杂记》中说王渔洋有登黑窑厂四律,《渔洋精华录》未收。其一云:“寒云萧瑟古今哀,携客同登万里台。宫阙苍茫生返照,山川突兀入衔杯。风高九塞悲笳起,木落三关朔雁来。惆怅东篱兄弟在,故园黄菊背人开。”荒凉萧瑟,和老杜的《秋尽》有点似曾相识之感。

试登高而极目,莫不变而回肠。关于陶然亭和窑台的诗,还是去国怀乡,忧谗畏讥,满目萧然,感极而悲的情绪多一些。钱大昕有首诗比较例外,题为《二月廿七日同慕堂给谏竹君学士伯思户部登陶然亭》:

潇洒闲亭子,登临便不同。

人来春树杪,山落酒杯中。

草细才抽甲,池枯不满弓。

江乡当此日,桃杏已青红。

首联好客套,颔联甚想笑,但读起来有种莫名的悠然感觉。颈联和尾联纯吐槽……一个南方人在北方,各种嫌弃。

徐乾学集中有《陈说岩太宰招同竹垞、西溟黑窑厂最高处燕集》:“张幄以御风,重毡覆青油。芳茵藉促坐,曲几罗庶羞。”几个名字都无比亲切啊……张幄,重毡,这是去野餐的样子。想必那时候,还没陶然亭呢。

下了窑台,基本上是类似儿童游乐场的所在。一路直行出北门,扎进胡同。


PS:

陶然亭附近古刹,以龙泉、龙树最为出名。二寺相距极近,龙泉前面说过了,龙树寺大概在龙泉胡同南边尽头。张之洞曾在寺北筑屋七间,即现在划归陶然亭公园内的抱冰堂,而昔年大寺的其他部分,大概都湮没在城市中。

太炎先生被软禁龙泉寺,留下轶事甚多。张大春曾记一段子:

章太炎被囚龙泉寺,拟绝食而死。项城问:谁能止之?王揖唐自请任之。至寺谓章曰:闻先生将死,有诸?曰:然。揖唐曰:袁氏之奸,等於阿瞒;先生之名,过于正平(弥衡)。其所以不敢杀先生,不愿千秋后蒙杀士之名。先生自饿死,项城既无杀士名,又除心腹患。先生为项城谋何密?而自谋何疏?太炎遂食。

未知出处何在。马叙伦《石屋余沈》中提亦及太炎先生绝食事: 

其在龙泉寺绝食,余与黄晦闻各致书李仲轩,请其为言于世凯,释太炎之锢,仲轩不敢言也。……余晨八时抵其寓,太炎卧重衾中,唯吸水及纸烟。时方隆冬,所寓屋高且大,不置火,以太炎谓世凯有阴谋,或以煤毒致其死也。余自朝迄更起,被大衣不敢卸,不得食,规以义,劝以情,初则百方不能动之。其拒余也,则引《吕览·养生》之言“迫生不若死”。经余委宛譬谕,旁晚乃涉理学家言,少得间矣。及更起,余见其情可食矣,乃谓之曰:“余来一日矣,未有食也,今欲食,先生陪我,可乎?”太炎始诺。余乃自令其司庖者煮鸡卵两碗来。庖者以进,余即以一碗进太炎,而余不食,知其饿,可再进也,果然。及其食毕,乃辞出。其司庖与司门者,皆肃立以谢余。

《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》中也写了个桥段,说章太炎被禁龙泉寺的第二天,袁家二公子袁克文亲自抱着锦缎面的被褥送过来,不敢进门,先在窗外偷窥。先生觉得窗缝有人偷看,掀开帷帐一看是袁二公子。遂进屋点着香烟,把被褥烫得到处是窟窿,然后扔出门外:“拿走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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