帝都景物略:城南旧事

《京师坊巷志稿》


继续塞旧稿,继续形式主义强迫症。

上一篇:《帝都景物略:陶然亭》


从陶然亭北门出来,一头扎进黑窑厂街,听名字就知道和昔日窑台脱不了干系。走不多远就看到右手边一座小庙,阳光太刺眼,隔街拍了一张。


庙名三圣庵,前院开了个素菜馆,那段时间好像是歇业了,扇门紧锁,无路偷窥。庙小年纪大,北宋仁宗时便已建成。院内一株四百余年的古槐有“姻缘树”的名号,寺庙开放时常有人来系祈福红绳。晚清名妓赛金花1936年病逝于北京,曾停灵于此。


山门两侧墙上嵌着两块碑记,一为《重修三圣庵山门记》,许诵恒撰文,翰林院修撰陆润庠书丹。陆润庠是同治十三年状元,官至东阁大学士,体仁阁大学士,曾经担任过溥仪的老师。

另一则碑记无名,但拓片字迹相当清晰。


盖闻人天路上,布施乃造福之回;祗树园中,修造实住持之本。以缵承为孝道,尤儒释所同然。京都宣武门外南横街黑窑厂三圣庵,初建自宋仁宗时,开山清法和尚,迄今八百余年。继往开来,相传四十二代。庙中原建山门大殿后楼各三楹,殿旁两院客堂十二楹,后楼两庑十二楹,惟北院系隙地一区,由三圣堂上第三十八代智公老和尚于同治年间圈入庙内。及智公西归,其弟子永公和尚继造北院中层五楹,后层五楹。工甫竣而永公亦圆寂矣。弥留之际,嘱弟子慧光禅师为了夙愿。于是禅师奉先师之遗命,代叔氏之忧劳,爰将北院大工一律告竣。光绪十年,复将山门重加修葺,换用琉璃瓦。斯工之兴,较诸北院其费尤倍蓰焉。禅师生而颖慧,性厌凡尘,年甫髫龄,舍身事佛。永公殁后,恪守清规,念年不进油盐。一日弗遑暇处,焚香扫地,拜佛诵经。逮乎工作之时,劳苦甚于平日。外则募化,内则指挥;日则奔驰,夜则筹度。用能仰慰先志,扩充旧规。先是同治丁卯重阳,因募缘未就,丁穿左腮于楼柱。今年重建山门,值去岁畿辅水患,物力艰难,不得已,又于上元穿左腮于山门之侧。禅师岂自苦哉?亦为奉佛承先计耳。余等目击情形,不忍湮没。是以援笔为记,以志禅师苦行,且告世之皈依者。

四川雅州府知府黄云鹄撰。翰林院修撰王仁堪书。

王仁堪是光绪三年状元,书画名称一时,有个侄孙叫王世襄;黄云鹄算起来是黄庭坚的十七世孙,到67岁上得了个小儿子,名叫……黄侃……

黑窑厂街尽头的横街叫南横街,从这里再往北一直到南二环,基本都是各种胡同斜街和老院落。差不多也就是从这里开始,踏入了一个著名的文化圈:宣南。

清代老地图复原。当年的陶然亭,先农坛附近有着大片的水系,三圣庵也是临水而建。明代刘侗、于奕正《帝京景物略》所记:“德胜门东,水田数百亩,沟洫浍川上,堤柳行植,与畦中秧稻分露同烟。春绿到夏,夏黄到秋,都人望有时,望绿浅深,为春事浅深;望黄浅深,又为秋事浅深。……三圣庵,背水田庵焉。门前古木四,为近水也。柯如青铜亭亭……”


宣南一般来说是指宣武门以南的外城地区,大致相当于从前宣武区的管辖范围——但宣武区现在也不复存在了。清朝初年实行旗民分居,满人居于内城而汉人居于外城。于是汉族官员、商贾小贩、名士名优、赶考士子、各种外地来京人口,统统都在宣南聚集。各地的同乡会馆林立,大概每处院落都曾经有个名人居住过。尤其是清初的博学鸿词试和清中叶的四库馆,想想那时节在这里往来的人,简直让人想用肃然起敬的目光去打量每一块青砖。

据说钱大昕就曾经寓居在南横街,戴震入京时还来这里拜访过他。沈曾植出生在这里,清朝接待朝鲜、琉球、安南、回部四处贡使的会同四译馆也在这条街上。晚清欧阳昱《见闻琐录》: 

同治、光绪间,御史翰林参劾内外官,声名赫赫者,有陈启泰、孔宪谷、邓廷修、张佩纶、陈宝琛五人,时称为“五把刀”,又加张之洞、周德润、何金寿、黄体芳,内尚有一人,予忘之。共五人,为十友。俱住南横街,人目为“南横党”。 

顺着地图慢慢北移,米市胡同有南海会馆和康有为故居,王崇简青箱堂亦在此。谭嗣同故居在西边的北半截胡同,和康宅相距不远,而南半截胡同住着王崇简的儿子王熙……还有米市胡同东边的保安寺街,《藤阴杂记》里载有一封邵长蘅给王阮亭的信: 

奉别将十年,回忆寓保安寺街,踏月敲门,诸君箕坐桐阴下,清谈竟夕,然如隔世事。清景常有,而良会难再,念至增惆怅也。

信前又有自序:

忆己未客都门,寓保安寺街,与阮亭先生衡宇相对。愚山先生相距数十武,陆冰修仅隔一墙。偶一相思,率尔造访,都不作宾主礼。其年寓稍远,隔日辄相见。常月夜偕诸君扣阮亭门,坐梧树下,茗碗清谈达曙。愚山赠行诗有云:“蹋月夜敲门,贻诗朝满扇。”盖纪实也。

现在旧人旧事已成雪泥鸿爪,旧宅也大多风流云散,比邵长蘅信中的隔世更隔了几世劫波。过了南横街,沿着粉房琉璃街继续北行,清初著名文人田雯曾住在这条街上。《古欢堂诗话》:

己未予领冬曹节慎库,自横街移居粉坊巷。先至其处,督奴子搬家具。闷坐久,作诗题壁,有“墙角残立山姜花”之句。俄而渔洋至,见而和之。遍传都下,和者百人。

粉房琉璃街有点破败,很多院落恐怕都要拆除了。槐荫夕照中,老院落和门前残破的抱鼓石依然带着斑驳古意。


院墙上已经画了大白圈的“拆”字。


这条街上的门板都是有些年头的东西。粉房琉璃街69号,从前的廉新会馆,门板上字迹依稀可辨,春华秋实黼黻皇猷……没拍下的另半扇上联是:长治久安经纶盛世。宣南会馆多是租赁给进京准备应试的士子居住,对联十分应景。


65号的“为善最乐,读书便佳”        


粉房琉璃街尽头是骡马市大街。原本要去斜对面的魏染胡同,没想到骡马市大街整个用铁栏杆在街中央封上了,要走到大路口才能过街……只好转弯到虎坊路再绕回来。湖广会馆正坐落于虎坊路口,这是北京唯一自带戏楼的会馆,也是为数不多修复开放的会馆之一。1912年8月25日,国民党成立大会在此召开。现在的湖广会馆也是北京戏曲博物馆。

 魏染胡同这名字有点怪。一说胡同里原本有魏家染坊;一说相传魏忠贤曾居此巷,魏被诛后称魏阉胡同,后来为避恶名,改为魏染胡同。无论从好玩的还是八卦的立场而言,似乎都是后者更引人遐思一点。北京胡同的原名往往都很有趣,譬如汤公胡同原名汤锅胡同,烂缦胡同原名烂面胡同,辟才胡同原名劈柴胡同,旁边的红线胡同原名麻线胡同,有个魏阉胡同原本也无甚奇怪。东边红线胡同有杨宝森的故宅,西边四川营胡同相传是女将秦良玉入京勤王时的驻兵处。査慎行在魏染胡同住过,《敬业堂集》中写道:

庚寅秋以槐簃湫隘,不能容,迁居魏染胡同,西邻枣树一本,已累累垂实矣,余下榻于东偏,故名枣东书屋。张匠门、缪湘芷于此饯饮。

康熙十三年状元,《四库全书》副总裁梁国治也住这条胡同,相传他的居所就是吴梅村寓居魏染胡同的旧宅——不过在乾隆年间,这就已经是“相传”的事情了。《京师坊巷志稿》中引毕沅《梁瑶峰移居魏染胡同相传为吴梅村旧寓》诗:“清华江右尽闻声,祭酒当年最擅名。故国鹃啼余旧痛,画梁燕垒又新营。敦盘昨启思前辈,花木重栽怅隔生。我是娄东吟社客,瓣香私淑不胜情。”

魏染胡同的院落比起粉房琉璃街要干净清爽得多,似乎是整修过。门口拉蜂窝煤的小板车,真是好久不见。        

  

胡同13号是京剧名丑刘赶三的旧居,30号则是著名报人邵飘萍的住所京报馆。        


写陶然亭时提到,林白水遇难后曾停灵龙泉寺。1928年北伐成功后,北平市长何其巩主持召开了邵、林两位报人的追悼会,悬挂的挽联是: 

以身殉报一样飘萍身世

为国捐躯千秋白水文章         


继续向北有个前孙公园胡同,从南新华街绕过去的话还有个后孙公园胡同(地图绿色箭头处)。  


这个断句应该是孙公 / 园,所谓孙公,正是历仕明、大顺、满清的三朝元老,著名贰臣,大学者孙承泽……有多少高山仰止的人物在这地方出没过……

魏染胡同连着南柳巷,南柳巷四十号晋江会馆,有着真正的城南旧事——《城南旧事》作者林海音儿时的居所。那时候她还叫林含英,和母亲一起住在这个院落的北房,院子里的大槐树依然郁郁葱葱。正是黄昏时,高处的槐树枝叶和门楣上一丛衰草在夕阳里带着美丽的昏黄颜色。       


晋江会馆斜对面是永兴庵,原名永兴寺,据说有300多年历史,但在清末,这里就已经没有僧人了。曾经是清末民初多家报纸的发行集散地,国民党《中央时报》的北京分发行站就设在这里。     


出南柳巷就到了著名的琉璃厂街,不过暂时没进去,朝左手边拐进前青厂胡同,到第一个路口右转,一直朝前走,会迎面遇见一条斜街:海柏胡同(地图上黄色箭头所指斜街)。这地方实在是破败不堪,很多院落都没人住,放在古代怕得有狐鬼出没。       


不过院内柿子树长得正好……      


明清时,这条胡同称为海波寺街,因为街上有辽金时古刹海波寺而得名,寺久不存,街道大概是逐渐念成了海柏。我在巷子里徘徊了半天,因为很多院子连门牌号都没了。半猜半数地找到一个门口,看情形实在很难确认。正好门里出来一个大叔,我便询问海柏胡同是不是这里,大叔回答没错儿。又问16号在哪,大叔一指身后:这就是,你是来找朱彝尊的吧?


我的确是来找朱彝尊的,而且这个破败的院落还是金之俊、何元英、龚鼎孳、朱彝尊、蒋景祁……等人先后曾居住过的地方。有种说法孔尚任也住在这儿,暂时没有找到确切的佐证,翻过的史料中只知道他的确是住在海柏胡同。想想已经足够幸运,帝都多少前朝旧迹,灰飞烟灭的名人故宅大概已经数不胜数了……小跨院用铁护板圈了起来,示意保留,但还没来得及保护。从缝隙看进去,两边房屋似乎都整修过,一张苦逼的办公桌很艰难地顶起几块石板。


另一边


院内原本有一株古藤和一棵柽树,乾隆年间戴璐写《藤阴杂记》的时候,还见到“石藤靠壁,铁干苍坚,古色斑驳,洵百余年物”,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消失的。柽树没见过,查了查似乎是柳树的一种,院子里倒是有一棵看似有年头的大树,不过不太像柳树的样子。        


拐回前青厂胡同,进琉璃厂西街,几家中国书店溜达一圈,旧书全都卖出天价。拐进南新华街一路北上,和平门进地铁,直奔保利剧院。

“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,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,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,早晨起来,泡一碗浓茶,向院子一坐,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,听得到青天下训鸽的飞声……”



  

PS:

《藤阴杂记》中引述朱彝尊《曝书亭集》一段文字:

锡山听松庵僧人性海,制竹火炉,王舍人绂爱之,为作山水横幅,并题以诗。岁久炉坏,盛太常因而更制。流传都下,李西涯辈多为吟咏。顾梁汾典籍又仿遗式制炉,恒叹旧图不可复得。及来京师,忽见之成容若侍卫所,容若遂以赠焉。丙寅秋,梁汾携炉及卷过予海波寺寓,适姜西溟、周青士、孙恺似三子亦至,坐青藤下,烧炉试武彝茶,联句成四十韵。

锡山听松庵僧人性海,擅长制作竹火炉,明初大画家王绂非常喜欢,为此画了一幅山水横幅,并题诗于上。年岁久远,竹炉损坏,另一位画家盛虞重新做了一个。此物流传京师,李东阳等人为此写了很多诗。时至本朝,顾贞观(梁汾)又仿照遗留的样式做了一只竹火炉,但经常感慨,王绂的旧画卷不可复睹了。结果来到京师,却在纳兰性德家里见到了王绂这幅画。纳兰见顾贞观欣羡于此画,直接送给了他。康熙丙寅年秋天,顾贞观带着竹炉、画卷到我海波寺的寓所,正好姜宸英(西溟)、周筼(青士)、孙致弥(恺似)三位也在我这里做客。我们坐在青藤下,烧竹炉试武彝茶,并联句成四十韵。

原本觉得,一段文字中史迹、传承、雅兴、友♂情俱在,顺手记了一下。

然后发现成容若正是康熙丙寅暮春去世的……有点被虐到了。



评论(6)
热度(63)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