镜

《庸闲斋笔记》

关王荆公和颜回孟子的《孔庙座次》，想起清代一些笔记，也有类似“争位”的记载。

浙江海宁人陈其元《庸闲斋笔记》有《庙鬼慢神》一则，说杭州人崇尚鬼神，每座庙的神灵都要有个名字，有个官爵，大家把这事儿看得很认真。庙里的庙祝都是“里中好事之人”，能说会道，行动力极强那种。对这些人有个特别的称呼叫“庙鬼”。庙鬼们就像本庙神灵的经纪人，日常要打点造型，维护人设，管理收入，争抢C位；还要替神灵往来应酬，发声代言。

道光年间，陈其元在杭州读书，住在十五奎巷。十五奎巷有座施将军庙，祭祀的是南宋殿前小校施全。《宋史·秦桧传》有记载：“（绍兴）二十年正月，桧趋朝，殿司小校施全刺桧不中，磔于市。自是每出，列五十兵持长梃以自卫。”杭州对忠义之士一向钦敬有加，施将军庙香火鼎盛，香火钱也很多。但施全一介小兵，没有官职，庙鬼觉得赛会时见了别的神，很没面子。于是派人带了三百金，到江西张真人府给施全捐了个伯爵。这回爽了，赛会时不吝千金张扬仪仗，声势浩大，别的庙鬼都羡慕不已……

杭州白马庙巷有白马庙，供奉白马明王，由“泥马渡康王”的传说而来，白马明王就是当年送赵构过江的那匹马。已经封王了，仪仗自然光鲜，庙鬼倒不为这个发愁。但毕竟是匹马嘛，没有名字，于是庙鬼给白马明王起了个名字“赵骏”。赛会时经过别的庙，都送上“愚弟”拜帖。结果经过康王庙，里面的庙鬼掀桌出来了：“你家白马是我家康王的坐骑，哪来的脸，还敢兄弟相称，懂不懂规矩？”

杭州的祭神赛会还有个规矩，抬着神像出门，总会从别的庙宇门口经过。如果别庙神灵的官爵高于本庙之神，大家就簇拥着神像仪仗快步跑过去，表示敬重和回避，这种做法称为“抢驾”。

时至五月，关帝出神会。明神宗时，关羽加封“协天护国忠义帝”，关帝庙的庙鬼觉得这爵位没人能比了，经过宗阳宫的时候也没抢驾，慢慢悠悠就过去了。

宗阳宫祭祀的是玉皇大帝。从来别的神经过宗阳宫都是要抢驾的，却被关帝羞辱，宗阳宫庙鬼气愤填膺，不能忍。于是连夜塑一诸葛武侯像，坐在宗阳宫门口。等到次日关帝出会，派人拦住仪仗，问道：“君侯未奉将令，何往？”

关帝庙的庙鬼陡然色变，大家对视一下：“军师在此，这必须得抢驾了！”

一伙人簇拥着神像呼啦啦跑了过去……

感觉就像孔子遇见叔梁纥啊。

杭人崇尚鬼神，每庙之神，必撰其姓名，尊以官爵。在庙从事之人，皆里中好事者，号曰“庙鬼”。道光己丑，余在外家读书，居十五奎巷。巷中有施将军庙，即宋殿前小校，刺秦桧者也。是庙香火颇盛，遂有积资。将欲赛会，而苦神之官爵不高，庙鬼乃遣人赍三百金，至江西张真人府，为神捐一伯爵。得请之后，乃大行出会，极仪从台阁之盛，计所费千金有余。他庙之鬼皆啧啧称羡不置。白马明王亦曾出会，本有王封，故仪卫烜赫，神无姓名，撰为赵骏二字，所过之庙，皆以愚弟帖拜之。乃拜至一社庙，其神为宋康王，于是康王庙鬼噪而出曰：“尔神乃我王所乘骑者，安得称弟？无礼若此，应行议罚！”旁人为讲解，始免。又出神会时，遇他庙之神爵高于本庙者，则多人拥神舆疾驱过之，谓之“抢驾”，云以示敬。五月中，关侯出会，会中人以侯已封协天大帝，其尊无对，虽过宗阳宫亦不抢驾。宗阳宫所祀为玉帝，向来各神过，无不抢驾者，此届独否，庙鬼耻之，乃连夜塑一诸葛武侯像坐于庙门口，比会前导至，止，则遣人迎诘曰：“君侯未奉将令，何往？”于是随从之庙鬼相顾色骇曰：“军师在此，不能不抢驾矣。”

别的笔记中也不乏此类记载，民间信仰中的地方神祇真是种类繁多。梁绍壬《两般秋雨庵随笔》说，当时杭州清泰门外有时迁庙，小偷们常去拜祭。山东济宁有宋江庙，响马们常去拜祭。汲县的纣王庙、河南的卫灵公庙、福建的吴天保庙，龙阳们常去拜祭……

呃……纣王做了什么？

顺便吐槽了一下国人热衷于配对的习俗——首先当然是著名的伍子胥和杜拾遗。还有雍丘的孟姜女庙，和孟姜女坐一起的是蒙恬将军。孤山林和靖祠堂，林逋塑像旁塑一尊女像，题为“梅影夫人之位”。梁绍壬说，再塑个仙鹤郎君，一家三口岂不齐全？

梁绍壬也是杭州人，说杭州庙鬼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人无语。譬如关帝手中执扇，扇面落款：“云长二兄大人属书，愚弟诸葛亮。”还有某年“保沙会”，是大型的赛神会，各庙神像齐聚在西湖玛瑙寺。于是“诸神持帖互拜”，观音大士的名帖上写着：“愚妹观世音敛衽拜。”

《庸闲斋笔记》，中华书局1997：178

《两般秋雨庵随笔》，《清代笔记小说大观》第六册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：5337