镜

《文雅的疯狂》

一本关于藏书家的书——或者应该说，一本关于藏书癖的书。张岱说，人无癖不可与交，以其无深情也；人无疵不可与交，以其无真气也。其实是很有道理，但如果癖好超越了某个界限，“这种爱好就会由温暖宜人的火焰变成焚毁一切的狂猛野火，变成不受约束的暴风雨般的狂热。”

书中所记最恶名昭著的窃书贼，是西班牙的唐·文森特（Don Vincente）。

文森特曾经是一名修道士，在西班牙东北部塔拉贡纳的西多会修道院图书馆当管理员。大概就在那段时间里，他对书籍产生了深深的迷恋，越来越难以自拔。某天晚上，几个身份不明的歹徒闯入修道院，大肆劫掠，抢走了很多财宝和一些珍稀的孤本。不久，文森特突然还俗，在巴塞罗那开了一家珍本书店，做起了老板。这位书店老板颇有名气，对稍有价值的珍本从不放过，而且购书永远多于卖书。

1836年，一本名为《巴伦西亚法令集》（Furs e Ordinations de Valencia）的存世孤本现身拍卖会，据说这本书是西班牙第一位印刷商于1842年刊刻的。在同行支持下，书商奥古斯蒂诺· 帕特绍特（Augustino Patxot）轻松拍得这部珍本。然而仅在三天后，帕特绍特的书店毁于一场大火，他本人也葬身火海。

不久，巴塞罗那周边地区又发生了数起谋杀案。被害者包括牧师、参事、诗人、法官……家境都颇为富庶，而且都是藏书颇丰的学者。

人们开始怀疑那个古怪的书店老板文森特——在《巴伦西亚法令集》拍卖会上，他曾因为错失这部珍本而大发雷霆。办案人员搜查了他的家，在书架最顶端发现了那本《巴伦西亚法令集》，随即又找到了一些属于其他被害者的书籍。文森特抗辩自己是无辜的，当局向他保证，无论最后面临何种惩罚，一定确保他的藏书安全无虞，这位书店老板最终才招供。

在法庭上，法官问他，为什么不拿走受害人的钱财。

文森特傲慢地回答：“我不是贼。”

法官又问，杀了这么多人，难道你没有一丝内疚吗？

他答道：“每个人早晚都是要死的，但是好书必须要保存。”

文森特的辩护律师声称，他的当事人明显是神经错乱了。而且不管怎样，那些书只能说是旁证，谁都可能有同样的书啊。

公诉人反驳，那《巴伦西亚法令集》呢，这可是存世孤本。

辩护律师得意地说，你错了！他变戏法似的取出另一本从法国搞到的《巴伦西亚法令集》。

但综合各方面的证据，以及文森特的口供，这位书店老板最终还是被判处死刑。死刑判决没对文森特造成什么影响，但听说他的辩护律师搞来了另一本《巴伦西亚法令集》，他当即失控，在牢房里放声大叫，无法相信自己的书不是孤本。直到被处死那天，还在痛苦地喃喃自语……

这个故事很快就传开了。当时法国作家福楼拜刚开始小说创作生涯，他的早期作品中有一篇《藏书癖》，创作于1836年，正好是文森特被处死的那一年。故事中的主人公贾科莫和文森特一样，曾经是个修道士，后来成为书店老板。大字不识几个，对书却沉迷若狂。为了获得一部孤本谋杀了书商，后来又犯下好几起谋杀案，最终被逮捕，送上法庭。

差不多同样的情节，检察官在法庭上提出，书商巴蒂斯托的《圣经》在西班牙是孤本。既然这本书在贾科莫家被发现，那只有一种可能，他就是凶手。

被告的辩护律师站起来，掀开袍子，拿出一本书出示给在场所有人看——同一版本的《圣经》。

贾科莫尖叫一声，瘫倒在椅子上，人们等着被告发言，他却一言不发。法官催促他，他爆发般地大喊，给我判罪吧，我杀了人，偷走了书。我的辩护律师是个骗子，那本书在西班牙没有第二本！处死我吧，我是个恶人。

辩护律师冲过来，把那本《圣经》给他看，说，我可以救你呀！

贾科莫拿过那本书，确认是同一版本。他昏过去了。

法官最终判处他死刑。听到判决的贾科莫十分镇定，与律师单独相处时，他要求律师再把那本书给他看一下。律师递给他，他的眼泪滴落在书页上。然后劈手将书撕了个粉碎，扔向辩护律师。

“你撒谎，律师先生！我明明白白告诉你，那是西班牙唯一的一本！”

PS

福楼拜的小说里，找贾科莫买书的一位大学生也是很霸气的。他来买《土耳其编年史》的手稿，贾科莫开了个天价二百皮斯托尔，学生当即丢下三百。贾科莫脸色惨白，声称自己是个疯子，即便四百皮斯托尔也不卖。

那学者笑了起来，在衣袋里搜索，取出了另外两个钱袋。

“好吧，贾科莫，这里是五百皮斯托尔。你不愿意卖，贾科莫？但我一定要买，今天就买到手，立即买到手，我需要它，即使卖掉这只戒指——一次恩爱的纪念品，即使卖掉我镶满钻石的宝剑，我数座豪华的宅邸，即使出卖我本人；我一定要弄到这本书。是的，我要尽一切努力，不惜任何代价；一个星期后，我要在萨拉曼卡进行论文答辩，我需要这本书使自己成为博士，由博士而成为大主教，我需要身披红袍才能戴上教皇的三重冕。”

论文答辩逼死人啊。

尼古拉斯·A·巴斯贝恩《文雅的疯狂》，上海人民出版社，2014年版。

书没在手边，旧笔记连缀，不标页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