倚天照海花无数

《苏轼诗集》 


当年曾在《宋人轶事汇编》中看到石延年一段往事,很简单:

石曼卿谪海州,日使人拾桃核数斛,人迹不到处以弹弓种之,不数年,桃花遍山谷中。

寥寥数语,漂亮得令人心向往之。动人之处似乎就在于那种“随意”和“肆意”,一个被贬谪的官员,到处捡来的桃核,游戏一样用弹弓打得漫山遍野。然后,在那些高崖深谷,杳无人踪的地方,逐渐生根抽芽,野火一样蔓延开来,像一种同样洒脱而恣肆的回应。

后来发现,小苏以此事迹写过一首诗《和蔡景繁海州石室》:

芙蓉仙人旧游处,苍藤翠壁初无路。戏将桃核裹黄泥,石间散掷如风雨。坐令空山出锦绣,倚天照海花无数。花间石室可容车,流苏宝盖窥灵宇。何年霹雳起神物,玉棺飞出王乔墓。当时醉卧动千日,至今石缝馀糟醑。仙人一去五十年,花老室空谁作主。手植数松今偃盖,苍髯白甲低琼户。我来取酒酹先生,后车仍载胡琴女。一声冰铁散岩谷,海为澜翻松为舞。尔来心赏复何人,持节中郎醉无伍。独临断岸呼日出,红波碧巘相吞吐。径寻我语觅馀声,拄杖彭铿叩铜鼓。长篇小字远相寄,一唱三叹神悽楚。江风海雨入牙颊,似听石室胡琴语。我今老病不出门,海山岩洞知何许。门外桃花自开落,床头酒瓮生尘土。前年开閤放柳枝,今年洗心归佛祖。梦中旧事时一笑,坐觉俯仰成今古。愿君不用刻此诗,东海桑田真旦暮。

芙蓉仙人就是石曼卿,据欧阳修《六一诗话》所记:“曼卿卒后,其故人有见之者,云恍惚如梦中,言:我今为鬼仙也。所主芙蓉城。欲呼故人往游,不得,忿然骑一素骡去如飞。”

蔡景繁名承禧,是小苏的好友。小苏文集中有答蔡景繁尺牍十四首,都是乌台诗案之后,被贬黄州时所作。其中一篇写道:朐山临海石室,想必如您所描绘的那样。之前我曾携家人造访过,当时家中有一位善奏胡琴的婢女,在石室中作《濩索》《凉州》之曲,凛然有冰车铁马之声。如今婢女已经离开很久了,因为您的来信,我竟又动心起念,倘若重游石室,应该会写下新的诗作吧。既然如此,我也应该破戒奉和您的诗篇啊……^^

朐山临海石室,信如所谕。前某尝携家一游,时家有胡琴婢,就室中作《濩索》《凉州》,凛然有冰车铁马之声。婢去久矣,因公复起一念,果若游此,当有新篇。果尔者,亦当破戒奉和也。呵呵。

诗中前段写石曼卿旧事,之后就是尺牍中提及的前次海州石室之游。时间上应该是熙宁七年,小苏从杭州赴任密州时,途经海州。“我来取酒酹先生,后车仍载胡琴女。一声冰铁散岩谷,海为澜翻松为舞。……江风海雨入牙颊,似听石室胡琴语。”昔日一曲胡琴,天风海雨飒然而至;如今看到您的诗句,那种凛冽与冷涩仿佛又在齿颊间浮泛起来……

但是,毕竟是在黄州写的诗啊。当年那位弦上有冰车铁马之声的婢女,“前年开閤放柳枝”,早就放出嫁人了。我也已经老病相寻,懒得出门了。短短数年,铿然弦响和扑面的海雨天风已经恍若隔世。门外桃花自开落,床头酒瓮生尘土……东海桑田真旦暮。

不过一照面,迎面烧灼入眼的,却还是漫山遍野的桃花。

戏将桃核裹黄泥,石间散掷如风雨。

坐令空山出锦绣,倚天照海花无数。 

语词是很奇妙的。那是被贬谪海州的石曼卿的一场游戏,一枚枚被丢弃的桃核,在无路可通的山野间风雨般散掷,又不知经历了多少场风雨——沐甚雨,栉疾风。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。最终不屈不挠地破土而出。

坐令空山出锦绣,倚天照海花无数。

美得令人目眩的句子。


《苏轼诗集》第四册,中华书局1982年,第1178页。

《苏轼文集》第四册,中华书局1986年,第1663页。


PS:

习惯管苏轼叫小苏,叫他弟弟小小苏,个人的恶趣味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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