指环帝

《新千年文学备忘录》


卡尔维诺《新千年文学备忘录》第二篇“Quickness”引述了一个故事:

查理曼大帝晚年爱上一个德国姑娘。看到主上如此沉溺于爱的激情,不顾帝皇尊严,且不问国事,宫廷里的侍臣们忧心如焚。姑娘突然死去,侍臣们松了一大口气——可是日子不长,因为查理曼的深情并未随姑娘的去世而消退。皇帝把姑娘做过防腐处理的尸体搬进寝室,并拒绝离开它。图尔平大主教对这种令人悚然的激情感到不安,怀疑皇帝中邪,并坚持要检查尸体。他在姑娘的舌头下找到一枚镶着宝石的指环。指环一落入图尔平手中,查理曼立即热恋大主教,并草草把姑娘埋葬了。为了避免这个难堪的处境,大主教把指环抛入康斯坦茨湖里。查理曼从此爱上那个湖,不愿离开湖岸。

引于法国作家于尔·巴贝·道勒维(Jules Barbey  d'Aurevilly)未出版的笔记,可以在道勒维全集某某页的注释里找到更为详尽的记载——卡尔维诺这样说。然后他解释了一下,这个故事为什么如此引人入胜:

我们看到的是连接在一起的一串完全反常的情节:一个老年人对一个少女的恋情,某种恋尸癖和同性恋冲动,到最后,这老迈国王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湖水,一切都沉入一种忧伤的观望之中。“查理曼凝望着康斯但斯湖,钟爱那无底的深渊。”巴贝·道勒维在他自己的小说《昔日情人》的一段中这样讲述。

卡尔维诺说,其中有一条文学线,就是“爱情”,还有一条叙事线,就是“指环”,而驱动故事前行的,是指环的空环所象征的某种缺乏或缺失——故事的真正主角是那枚神奇的指环,指环的去向决定了人物的去向,奠定了人物之间的关系,作为一件叙事中的核心物品,它被赋予了一种神奇的力量。

非常有意思,这个故事叙述极为简洁,节奏却极好。每次激情的迸发,以及激情转移了方向的某个神秘时刻,就像指环的空环一样,有着大量的留白。卡尔维诺接下来援引了一系列和这个故事有关的其它文献:彼特拉克笔下,有大主教“把手指伸入尸体那冰冷、僵硬的舌头下,摸到那枚指环”的细节描写。十六世纪的意大利小说中,以“繁花般的语言”描写恋尸癖,查理曼与少女的尸体同床时,有着长达数页的哀恸之词;但另一方面,皇帝对大主教的同性恋情几乎只字不提,或者干脆就删掉了。

意大利浪漫小说家们删掉的,大概是我在看这个故事时脑补最多的。

大主教把指环扔进湖里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呢……

Anyway,虽然查理曼指环的故事有许多变体,有各种细节和情节展开、补全的可能性。但卡尔维诺说,他还是偏爱道勒维最初的版本,尽管有点粗率。因为“这个故事的秘密,在于它的简洁”,速度本身是一种叙述的力量。

写东西的时候,往往过于注意背景、细节、描写。但很多时候,“节奏”与“留白”真是一种非常迷人的力量,轻盈,且令人愉悦。

宛如戒指的空环,留白可以成倍扩展其空间。叹气,总也做不好。


PS

卡尔维诺的这本书,看过三个译本。1997年,辽宁教育出版社杨德友译的《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》;2009年译林出版社,黄灿然译《新千年文学备忘录》;以及2001年译林出版社萧天佑译的《寒冬夜行人·帕洛马尔·美国讲稿》,其中《美国讲稿》那一部分,后来译林也出了单行本。

相对来说,第三个译本不算太喜欢……前两个,杨德友的译文修辞更多一点,比较舒缓优美;黄灿然的译本简洁干净,更为明晰。譬如章节译名,前两章“Lightness”和“Quickness”,杨德友译为“轻逸”和“迅速”,黄灿然直译为“轻”和“快”。

上面的引文,第一段是黄灿然,第二段是杨德友。杨德友的译文好像网上比较常见,加个链接。

《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》

第一篇“Lightness”中,有一段非常喜欢,附两个译本如下。

杨译:

卡瓦尔康蒂等同一切事物的最恳切范例见于他的一首十四行诗;诗一开始就罗列了许多美的形象,但注定都要被一位所钟爱的女人的美超过: 

美丽的女人和美丽聪颖的心灵, 
身披甲胄的骑士,却文雅虔敬, 
百鸟的啁啾和倾诉的爱情, 
明丽的船只在海面上全速滑行。 

清新的空气流遍破晓的黎明, 
还有徐徐落下的白雪,寂静无风, 
流水潺潺,草地上百花怒放, 
装饰品有黄金、白银和淡蓝的水晶。 

还有徐徐落下的白雪,寂静无风”这一行,但丁在《地狱篇》中稍加改变后引用:“有如大雪在无风的山中飘落”这两行诗几乎完全相同,但是表达的思想却完全不一样。在这两行中,无风日子中的雪表现出一种轻飘的、寂静中的运动。但是,相同之处仅此而已。在但丁的诗行中,地点(“山中”)占重要地位,表现出山的风景,而在卡瓦尔康蒂那里,可能显得冗赘的形容词"白"字,和动词“落下”——完全可以预计的是——把一片风景溶入一种茫然的期待。……在但丁那里,一切都具有恒定性和稳定性:事物的沉重感已恰如其分地确定。但丁即使是在谈论轻微的事物时,看来也是想要表现出这种轻微中的沉重感:“有如大雪在无风的山中飘落。

黄译:

卡瓦尔坎蒂把一切事物放在同一水平上的最恰当例子,是在一首开头列举一连串美的意象的十四行诗中,这些美的意象都注定要被诗人心爱的女人的美所超越:

女人和伶俐之心的美

还有穿甲胄的侠义骑士;

鸟的歌唱和爱的细语;

在海上疾驶的明亮的船;


破晓时分清新的空气

和无风时飘落的白雪;

水流和长满鲜花的草地;

金、银和青金石的事物

但丁在《炼狱篇》把“无风时飘落的白雪”这行诗略作修改,变成“犹如无风时白雪飘落山中”。两行诗几乎完全一样,但表达截然不同的概念。在两行诗中,无风的日子里的白雪都暗示一种轻逸、无声的运动。但相似之处仅止于此。在但丁那里,整行诗被具体的地点(山中)支配,为我们展示一副山中风景;而在卡瓦尔坎蒂那里,形容词“白”似是赘字,加上动词“飘落”(也完全在预料中)把风景溶解成一种悬而未决的抽象性气氛。……在但丁那里,一切都获得一种连贯性和稳定性:事物的重量被准确地阐明。哪怕是当他谈论轻的事物时,但丁也似乎要阐明这种轻的准确重量:“犹如无风时白雪飘落山中。


卡尔维诺《新千年文学备忘录》,译林出版社2009:13-14,32-37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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