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梁

《文选》


写唐伯虎和文徵明旧事,没写完……继续塞一下旧笔记,当年背苏李赠答诗时写的。

古往今来大多数学者都认为苏李赠答诗不可能是苏武和李陵所作,汉初不会有那么成熟的五言诗。但毕竟没法查出来作者是谁,只好继续放在苏李名下。

《文选》第二十九卷《李少卿与苏武诗三首》:

良时不再至,离别在须臾。屏营衢路侧,执手野踟蹰。仰视浮云驰,奄忽互相逾。风波一失所,各在天一隅。长当从此别,且复立斯须。欲因晨风发,送子以贱躯。

那些美好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,我们马上就要分别。“屏营”也是彷徨的意思。彷徨,踟蹰,已经说两遍了,接下来还要“且复立斯须”。再站一会儿,再停一下吧。有风的清晨,我在这里送你。仔细想想,如果这三首诗中真的有一首是李陵写的,或许应该是这一首。因为不可能“皓首以为期”了,这一别分明就是永诀。

李陵的浮云忽然让我想起陶渊明的《停云》。一再地彷徨,踟蹰,站立,不忍别去。《停云》也是一首“思亲友”的诗,“停云霭霭,时雨蒙蒙”,如果云真的停伫不动,那就要变成雨了。如果这样想,或许李陵和苏武还是相见终有期的,当云变作雨的那一刻,托体同山阿。

苏子卿赠李陵诗中说:努力爱春华,莫忘欢乐时。生当复来归,死当长相思。

其实对他们而言,应该是“生当长相思,死当复来归”才对吧。

嘉会难再遇,三载为千秋,临河濯长缨,念子怅悠悠。远望悲风至,对酒不能酬。行人怀往路,何以慰我愁。独有盈觞酒,与子结绸缪。

携手上河梁,游子暮何之。徘徊蹊路侧,悢悢不得辞。行人难久留,各言长相思。安知非日月,弦望自有时。努力崇明德,皓首以为期。

一直很喜欢李陵,有些喜欢大概是很莫名其妙。想想苏武诗的最后一首,“愿君崇令德,随时爱景光”和李陵诗最后一首“努力崇明德,皓首以为期”的结句,总会觉得感伤。好好珍惜每天的光景,希望白首之时能够再度相会,于己于人,都不过是安慰罢了。

《史记·李将军列传》中的记载:

单于既得陵,素闻其家声,及战又壮,乃以其女妻陵而贵之。汉闻,族陵母妻子。自是之后,李氏名败,而陇西之士居门下者皆用为耻焉。

《汉书》中武帝诛杀李陵全家的原因不太一样。卷五十四《李广苏建传》:

陵在匈奴岁余,上遣因杅将军公孙敖将兵深入匈奴迎陵。敖军无功还,曰:“捕得生口,言李陵教单于为兵以备汉军,故臣无所得。”上闻,于是族陵家,母弟妻子皆伏诛。陇西士大夫以李氏为愧。其后,汉遣使使匈奴,陵谓使者曰:“吾为汉将步卒五千人横行匈奴,以亡救而败,何负于汉而诛吾家?”使者曰:“汉闻李少卿教匈奴为兵。”陵曰:“乃李绪,非我也。”李绪本汉塞外都尉,居奚侯城,匈奴攻之,绪降,而单于客遇绪,常坐陵上。陵痛其家以李绪而诛,使人刺杀绪。大阏氏欲杀陵,单于匿之北方,大阏氏死乃还。

灭族之祸,其惨痛固不待言,而身在匈奴的李陵第一反应竟然是刺杀同为降将的李绪。大阏氏就是单于他娘,这种刺杀行为几乎是将身蹈刃,不计后果的。后文提到,与李延年交好的卫律“常在单于左右”,而“陵居外,有大事,乃入议”。字里行间都是客气,淡漠和疏远,仿佛在说不过残命一条,爱留便留下,想拿便拿去。

李陵唯一一次为匈奴领兵也见于《汉书》。卷九十四《匈奴传》:

单于既既立六年,而匈奴入上谷、五原,杀略吏民。其年,匈奴复入五原、酒泉,杀两部都尉。於是汉遣贰师将军七万人出五原,御史大夫商丘成将三万馀人出西河,重合侯莽通将四万骑出酒泉千馀里。单于闻汉兵大出,悉遣其辎重,徙赵信城北邸郅居水。……御史大夫军至追邪径,无所见,还。匈奴使大将与李陵将三万馀骑追汉军,至浚稽山合,转战九日,汉兵陷陈却敌,杀伤虏甚众。至蒲奴水,虏不利,还去。

浚稽山是李陵熟悉的地方,当年他就是在这里率五千步兵遭遇了单于八万骑兵,开始了那场改变了很多人命运的血战。而且在大战开始之前,李陵曾“至浚稽山止营,举图所过山川地形,使麾下骑陈步乐还以闻”。这一次李陵是率精锐骑兵追击,对地形熟悉无比;而汉军远道而来。第一次浚稽山之战,李陵以五千步兵击杀单于主力近万人。此次双方人数相当,而且匈奴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占尽,居然会被对方杀伤甚众,以至“虏不利,还去”?

喜欢一个人,好像总有那么“不知其所起,一往而深”的非理性。所以总觉得史书简短的记载后面,可能藏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。所以历代诗论说苏武赠李陵诗稍嫌重复芜杂,我却总觉得有种喁喁叮咛的亲切感,每想到李陵这个叛徒,都会觉得百感交集。以操守而论他自然无法和苏武相比,《汉书》载李陵曾被单于派去当说客,苏武回答得斩钉截铁:“自分已死久矣!王必欲降武,请毕今日之欢,效死于前!”李陵喟叹道:“嗟乎,义士!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。”于是泪下沾襟,与苏武告别而去。

后来看昆曲《牧羊记·望乡》,黎安和袁国良的那个版本中,黎安的李陵扮相极英气而面带愧意,我几乎因此而变成了黎安粉。




《牧羊记》中的李陵是比较纯粹的反面角色,可能只是白袍雉尾,一身英气,还有从头到尾流露在脸上的负罪感,与心里的那个李陵不期重合,因此念念不忘。唱词中道:“那单于惜才重贤,赐咱官委托将权。每日里开筵设宴,将花艳女绾良缘,因此上被利名牵……”不过看史书中的李陵,司马迁笔下“事亲孝,与士信,临财廉,取予义,分别有让,恭俭下人,常思奋不顾身以循国家之急”的李少卿,大概不会是因美色名利屈膝之辈吧。《汉书》里说,他后来想送东西给苏武都觉得无颜,准备了几十头牛羊,还是让妻子派人送去的。

戏曲里投了番邦的汉家人物,脑袋后面多拖着两根貂尾,杨四郎也是这样子。但其余服色还是汉制,看起来依然鲜明漂亮。不过真正在番邦的人,却早就不是旧日形容了。《汉书·李广苏建传》提到,汉昭帝即位后,辅政的大将军霍光和左将军上官桀都和李陵交好,于是派任立政等人出使匈奴,想劝李陵回去。当时李陵和卫律出面招待汉使,“两人皆胡服椎结”。任立政出言暗示李陵归汉,李陵默不做声,只是用手顺着自己的头发摸下去,然后开口道:“吾已胡服矣!”

颜师古注:“结读曰髻,一撮之髻,其形如椎。”关于匈奴发式目前学界说法也很多,不过一般认为并未剃发,只是编成发辫,或披散在脑后,或扎马尾,或挽髻。以现在的审美,可能倒是个很酷的发型。但“吾已胡服矣”的短短一句自陈,从不甘屈身事敌到习惯于披发左衽,其中意蕴却是难以表述,只觉万千悲凉,还有难言的感伤。

当然,李陵最后没回去。他说:“丈夫不能再辱。”这和祖父李广临终前的话有点相似,环境与心境却相差远甚。在后世的图画和故事里,李陵在苏武面前永远是低着头的。我想李少卿自己也认为应该如此。但想到河梁洒泪之别,想到苍茫朔漠里那个永远孤独的人,还是只有四个字的形容:百感交集。


《文选》中还收录了李陵《答苏武书》,是否真为李陵所作历来也争论不休,大半还是认定为伪托。但跟河梁诗一样,太像他们的口吻。信的最末一段这样写道:

嗟乎子卿,夫复何言?相去万里,人绝路殊。生为别世之人,死为异域之鬼。长与足下,生死辞矣。幸谢故人,勉事圣君。足下胤子无恙,勿以为念。努力自爱。时因北风,复惠德音。李陵顿首。

哎,子卿,还有什么好说的呢?我们相距万里,人已经隔绝了,道路也不通了。我活着是另一个世界的人,死了是异国他乡的鬼,永远和你生离死别了啊。请转告昔日的朋友们,好好效力于圣明的君主。你的儿子在这边很好,不要挂念,你自己多珍重。北风吹起的时候,盼你再写信来。李陵叩首。 

分明是那么强烈的情感,偏偏要用一种非常温和平缓的方式说出来,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铺开,慢慢渗透下去。生当复来归,死当长相思。苏子卿是再也不会回来了,李少卿是再也不会回去了,两个人各在天一涯等那边的来信,日复一日。然后终于有一天,那边再也没有信过来。



就是很非理性的一篇……懒得再去查证资料了……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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