鼠辈敢尔

《唐摭言》


中唐名相裴度年轻的时候,有一回去酒馆小酌,被十几个当兵的缠住逼他喝酒。裴度不胜酒力,不堪调戏,偷偷派了个小仆找同年好友胡证求救。

没多久,酒馆大门砰的一声被踹开,胡证黑貂金带,当门而立。

大兵们一看来者不善,脸上有点变色。胡证进来就说:“我来晚了,走三个!”脸色不变,连干三大杯,杯中无残酒。此时天色将晚,店主人战战兢兢来点上灯。胡证拿起铁烛台,摘去烛座,把几个支撑脚掰合,横放在自己膝上:“这么喝酒没意思,爷觉得咱们应该换个酒令玩玩。每人斟满三杯酒,唱一遍《三台》,三杯饮尽,不能洒也不能剩。谁违此令,就吃爷一灯台。”

胡证先给自己斟满酒,又连饮三杯。接下来轮到一个玩摔跤的,《三台》唱了三遍,他的酒还没喝完,顺着下巴都洒到邻座去了。胡证举起灯台就要打,众人跪了一地,叩头请罪。

胡证冷笑:“一群鼠辈,也敢欺负我家小裴,今天先饶了你们狗命,滚!”

唐尚书胡证质状魁伟,膂力绝人。与晋公裴度同年。度尝狎游,为两军力人十许辈凌轹,势甚危窘。度潜遣一介,求救于证。证衣皂貂金带,突门而入。诸力士睨之失色。证饮后到酒,一举三钟,不啻数升,杯盘无余沥。逡巡,主人上灯。证起,取铁灯台,摘去枝叶而合跗,横置膝上。谓众人曰:“鄙夫请非次改令,凡三钟引满,一遍三台,酒须尽,仍不得有滴沥。犯令者一铁跻(自谓灯台)。”证复举三钟。次及一角抵者,三台三遍,酒未能尽,淋漓逮至并座。证举跻将击之,群恶皆起设拜,叩头乞命,呼为神人。证曰:“鼠辈敢尔,贷汝残命。”叱之令出。

《新唐书》也记了这件事,更简略一点:

证旅力绝人。晋公裴度未显时,羸服私饮,为武士所窘。证闻,突入坐客上,引觥三釂,客皆失色。因取铁灯檠,摘枝叶,擽合其跗,横膝上,谓客曰:"我欲为酒令,饮不釂者,以此击之!"众唯唯。证一饮辄数升,次授客,客流离盘杓不能尽,证欲击之,诸恶少叩头请去,证悉驱出。故时人称其侠。

小酒馆里,皂貂金带突门而入,Manners maketh man 的节奏啊。

胡证比裴度大七岁,两人是同榜进士,又是山西同乡,私交甚好。宪宗元和九年,胡证“以儒而勇”授单于都护、御史大夫、振武军节度使,此后数年都驻守西北边陲。

裴度时任御史中丞,和宰相武元衡力主削藩镇,坚持讨伐淮西叛藩吴元济。节度使们颇觉唇亡齿寒,怀恨在心。王承宗、李师道分别派遣刺客潜入京城,元和十年六月三日,武元衡和裴度在早朝途中分别遇刺。武元衡身亡,被刺客断头颅而去。裴度先后被击中三次,第一刀砍断了靴带,第二刀砍中后背,堪堪划破中衣。第三刀击中头颅,将裴度砍落马下,坠入路旁水沟。好在那天裴度戴着毡帽,伤得不算太重,刺客以为他死了,方才退去。

元和朝君臣也都有股倔强之气。这件刺杀案震惊朝野,有人建议罢免裴度,让王承宗、李师道两位节度使安心。宪宗大怒:“如果罢免裴度,岂不是正好让他们奸计得逞?我就是要重用裴度,灭此二贼!”

"若罢度官,是奸计得行,朝纲何以振举?吾用度一人,足以破此二贼矣。"

裴度受伤回家休养的第三天,宪宗诏下,加裴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,直接升任相位。之后大刀阔斧,誓平藩镇,战事胶着时自请命督战淮西。宪宗亲自送行,赐以犀带,裴度名为宣慰使,实际上行使元帅职权。到了军中,直接废除内侍监军制度,将兵权归于将帅,全军欢欣鼓舞。不久,西路军主帅李愬等人议定计策,得到裴度支持,雪夜奇袭蔡州,一举平定淮西,擒获吴元济。裴度入城时,李愬率队戎装列于路旁,以军礼拜见。想想朔风飞雪,名将元戎,军容赫赫,也真是开元天宝之后久未见到的场景了……

元和十三年,裴度再度主持战事,唐军收复淄青,诛杀李师道。

这一年,远在塞上的胡证被任命为金吾大将军,巡视西北边陲。穆宗长庆元年,太和公主和亲回纥,胡证加工部尚书衔,充和亲使。送亲人马深入朔漠,迎亲的回纥人先后提出变更胡服、让公主变更路线提前到达回纥牙帐等要求,都被胡证严词拒绝。

长庆元年,太和公主出降回纥,诏以本官检校工部尚书充和亲使。……行及漠南,虏骑继至,狼心犬态,一日千状,欲以戎服变革华服,又欲以王姬疾驱径路。证抗志不拔,守汉仪,黜夷法,竟不辱君命。使还,拜工部侍郎。

胡证后来升任兵部尚书,领岭南节度使,一辈子基本都奉献在北疆和南疆了。七十一岁时,于岭南去世。

裴度历仕穆宗、敬宗、文宗三朝,数次拜相,又数次遭排挤。晚年朝政废弛,宦官专政,裴度年事已高,渐渐也心灰意懒。在洛阳营造别业“绿野堂”,与白居易、刘禹锡等人宴饮高歌。

自是,中官用事,衣冠道丧。度以年及悬舆,王纲版荡,不复以出处为意。东都立第于集贤里,筑山穿池,竹木丛萃,有风亭水榭,梯桥架阁,岛屿回环,极都城之胜概。又于午桥创别墅,花木万株;中起凉台暑馆,名曰"绿野堂"。引甘水贯其中,酾引脉分,映带左右。度视事之隙,与诗人白居易、刘禹锡酣宴终日,高歌放言,以诗酒琴书自乐,当时名士,皆从之游。每有人士自都还京,文宗必先问之曰:"卿见裴度否?"

其实总体上看,裴度还算是遂顺,而且难得和几代帝王都善始善终。但在那个藩镇割据,宦官乱政,明枪暗箭,四面楚歌的时代里,沧海横流之际以身为中流砥柱,艰难恐怕难与人言。文宗开成二年,在皇帝的再三催促下,裴度不得已再度入京。开成四年上巳,君臣宴饮于曲江,裴度当时已经病得很厉害了,没有参加。文宗特意写了信给他:"朕诗集中欲得见卿唱和诗,故令示此。卿疾恙未痊,固无心力,但异日进来。春时俗说难于将摄,勉加调护,速就和平。千百胸怀,不具一二。药物所须,无惮奏请之烦也。"

御札及门,裴度已然辞世,时开成四年三月四日,裴度七十五岁。



《唐摭言》,啸园丛书本。

《旧唐书》卷一百六十三、卷一百七十,中华书局:4413-4434

《新唐书》卷一百六十四,中华书局:5048-5049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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