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日骊歌今薤露

曹贞吉《珂雪词》


清初词人曹贞吉,和纳兰性德、顾贞观有京师词苑三绝之称。词集《珂雪词》也是唯一被收入四库全书的清词别集。他是山东安丘人,出生于崇祯七年(1634)。康熙二年中举,康熙三年(1664)联捷中进士。

三年一取士,一科三百多人,三十岁中进士,其实已经很厉害了。

但曹贞吉还有个弟弟,名叫曹申吉。只比他小一岁,出生于1635年。“生而颖异,美风姿”,顺治八年(1651)中举,年仅十六岁。顺治十二年(1655)中进士,考选庶吉士,也不过二十岁而已。

接下来,曹申吉的仕途可谓一帆风顺——或者说,简直是平步青云。22岁授国史馆编修,不久擢升日讲官。年轻的顺治皇帝相当喜欢他,屡有赏赐,甚至以字相称。23岁外放为湖广布政司参议,从地方上开始积累处政经验。然后继续一路迁升,1660年擢大理寺卿,正三品,25岁已经跻身九卿之列。康熙六年(1667)迁礼部右侍郎,从二品,奉命祭祀南岳。康熙十年,加督察院右副都御使衔巡抚贵州,36岁即成为封疆大吏。

无疑是整个安丘曹氏的骄傲。父母辈,祖父母辈的封赠和诰命,都是曹申吉挣来的。

虽然读书做官没那么强大,但曹贞吉和弟弟感情一直很好。他九岁时父亲去世,与母亲、弟弟相依为命。两个人年纪只相差一岁,在家乡都声名远著,他们自己也暗暗自比为当年的苏轼和苏辙——没什么年龄差,一起读书论文,经常“夜雨联床”彻夜长谈。虽然曹申吉早早出仕,但兄弟俩总有书信诗篇往来。曹申吉休假或者游宦时短暂回家,兄长早早告诉他“床头浊酿今方熟,待尔归来折柳条”。当然,弟弟的成就对他也是个激励,有时会觉得很惭愧,“老我今为丞相掾,羡君早插侍中貂”。

直到曹贞吉考中进士,并在康熙九年出任中书舍人,顺利出仕,兄弟俩在京师终于又有了短短一年的共处时光。曹申吉给兄长的诗集《珂雪二集》所写序言中说:

一年之中,连床风雨,击钵行吟,此唱彼赓,兄酹弟劝,生平之欢,无逾此岁。

但第二年,曹申吉就出任贵州巡抚,策马离京。虽然是升迁,兄长和京师的友人们还是很恋恋不舍。毕竟当时贵州山高水远,地形和人事均称复杂,自古以来都是“瘴疠之地”。弟弟走后,曹贞吉一个人在京师过生日,倍感孤单。

阿弟天南频忆我,香橼大似楚江萍。樽前相映酒同色,梦里遥知眼尚青。

瘴疠山川存硕果,洞庭桔柚满寒汀。何时握手东篱下,却撰蛮中草木经。

不太清楚写这首诗时具体的情景,看起来,很可能是曹申吉从贵州托人给哥哥捎来了当地的特产水果,很大只的香橼。哥哥笑着说,阿弟在南方一定很想念我吧,贵州山川险恶,居然还有这么大的果子。赶紧任满回来,咱哥俩一起东篱把酒,你可以写本贵州《草木经》了。

当年苏轼陷于乌台诗案,给弟弟苏辙写诗作别:是处青山可埋骨,他年夜雨独伤神。与君今世为兄弟,又结来生未了因。

苏轼还是从御史台狱中活着出来了,曹贞吉“握手东篱”的期待,却成为梦幻泡影。

康熙十二年,三藩之乱爆发。吴三桂直接管辖的云贵地区全境沦陷,紧接着占领川湘;转战陕甘。小半个中国烽火连天,消息隔绝,各种战报和谣言雪片一样传到京师。云贵总督甘文焜自尽,云南巡抚朱国治被杀,贵州提督李本深叛变,贵州巡抚曹申吉——下落不明。

这种感觉太痛苦了。

如果曹申吉真的死于兵难,全家无疑会悲痛万分,但这悲痛毕竟是实实在在的。下落不明四个字,却让所有人陷入无止境的牵挂焦灼,在希望与绝望中反复煎熬。兵戈俶扰,不可能像太平时世那样远赴贵州去寻找一个失踪的人。而且曹申吉身为封疆大吏,他的生死战降与自己的名节操守,千秋论定,甚至与全家人的性命密切相关。

时至今天,很难从各种扑朔迷离,相互矛盾的记载中推测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。三藩之乱从康熙十二年一直持续到康熙二十年,或许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朝廷也拿不准曹申吉究竟做出了怎样的选择。或许正因如此,曹贞吉在中书舍人这一闲职上蹉跎十余年。他不知道弟弟的生死,但坚信他不会叛变——可这就意味着凶多吉少。贵州那边音讯全无,谣言蜂起,在当时的环境下,他又无法直截了当地为弟弟声辩。

大约在康熙十七年到康熙二十年之间,词集《珂雪词》刊行。

很多词都关于无常与死亡,曹贞吉一生经历过太多的无常和死亡。顺治十七年,身为文华殿大学士,吏部尚书的外祖父刘正宗被弹劾,罢官下法司,家产半入旗,一年后去世。康熙七年,山东郯城地震,当时他在震中不远的安丘。康熙十二年,三藩之乱爆发,原本仕途远大的胞弟音信全无,生死未卜。康熙十八年,北京地震,他正在京师做中书舍人。

顺治、康熙朝有三次推测在八级以上的地震,他就赶上了两次。他写了一系列八首《减字木兰花·杂忆》,哀叹八位名微位卑,或失意或离世的友人,其中第二首就是地震中的死难者。

戊申六月,万里惊心鳌背折。一夜罡风,只有才人瓦砾中。

神仙诡异,露满金茎曾乞未?傲骨崚嶒,化作中林鬼火青。

事情原本不该是这样——“神仙诡异”四字,大概是他心里萦绕不去的痛楚迷茫。《珂雪词》中有太多这样无奈苍凉,生死无常的的句子:

呜咽水,肠断为谁流?磷火不随山雨暗,蛩声常伴故人愁,白骨怯清秋。

陌上人归翁仲语,林边火入宝衣空,土气蚀青铜。

无计破愁城,梦断魂惊。一天黄叶雁纵横。不待成霜霜满鬓,短发星星。

知已痛西州,文采风流土一丘。他日陇头防宿草,飕飕。石马无声起暮愁。

回首敬亭浓翠里,苍茫。白苎何人劝一觞?

黄芦苦竹千秋恨,都付纸钱飞处。天已暮。想入夜、云旗风马精灵度。荒凉三户。共冢上狐狸,山中木客,同结岁寒侣。 

悲欢旦暮浑无据,昨日骊歌今薤露。

大抵也是“鬼语也”,不过和晏小山的“独踏杨花过谢桥”完全不是一个风格。他不经常提起弟弟,即便提起,也只能将情感埋藏在山川、名物、典故,以及一片苍茫情绪之下。除了著名的咏物词《留客住·鹧鸪》,只有一首《南乡子》大概算是比较直露的情感表达。词前有小序:“夏夕无寐,茫茫交集,辄韵语写之,不求文也。”

少小忆趋庭。总角齐肩好弟兄。尝得熊丸心自苦,同听。夜雨连床十载声。

有约待躬耕。白发慈亲望眼瞢。谁料而今成幻影,飘零。瘴雨蛮烟一带青。

康熙十二年,曹申吉失去音讯。康熙十九年十月,“白发慈亲”母亲刘太夫人抑郁成疾,最终没能等到小儿子的消息,撒手人寰。其实就在两个月之后,康熙十九年十二月五日,被羁留云南七年的曹申吉暗中养死士,约会内应,被叛军察觉,遇害于昆明双塔寺。

直到康熙二十年七月,曹贞吉才知道这个消息。

这大概是最虐的事吧……这么多年过去,母亲和兄长可能或多或少都陷入绝望了。而他们心心念念的那个人,其实一直活着。如果他能再坚持一年,康熙二十年冬天,清军攻占昆明,吴三桂的孙子吴世璠自杀,三藩之乱终于结束。

平乱后,一名老仆携两孤儿辗转扶榇归来,带回了数十纸保存下来的遗稿,曹申吉在滇黔更多的诗文笔墨已经毁弃零落。十几年后,曹贞吉终于有勇气翻检整理这些遗稿,为弟弟的绝笔《又何轩诗集》写下序言:

余兄弟少孤露,赖太夫人以活,及长宦京师,聚首无几。而锡馀抚黔,旋遭横逆,南北隔绝,太夫人抑郁致疾,弃养里第。服未阕,锡馀之丧归,一老仆携两孤儿向余大痛,询其相从患难之状,举非人世所忍。闻者出诗数十纸,谓皆随时辑存,尚多行草行毁、不及收拾之作。甫入目,痛贯肌骨,因长号置不复阅,今十余年矣……

悲欢旦暮浑无据,昨日骊歌今薤露。


《清代诗文集汇编》133册,曹贞吉《珂雪集》《珂雪二集》《珂雪词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

《清代诗文集汇编》137册,曹申吉《澹余诗集》《南行日记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

赵红卫《明清安丘曹氏家族文化与文学研究》,山东师范大学2012年博士论文

张彦夫《曹申吉死难新证》,《贵州文史丛刊》1996年05期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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