鱼脍

李昉《太平广记》


刘克庄《沁园春·梦孚若》“何处相逢”词中,有“唤厨人斫就,东溟鲸脍”一句,翻了翻中国书店的《刘克庄词新释辑评》,“鲸脍”典引韩愈《赠刘师服》:“巨缗东钓倘可期,与子共饱鲸鱼脍。”

这首词还真是蛮喜欢的,就不混在菜谱里一起说了……只作个引子。

关于被切成片的东海巨鲸,最早的出处可能是《庄子·外物》中的任公子。

任公子为大钩巨缁,五十犗以为饵,蹲乎会稽,投竿东海,旦旦而钓,期年不得鱼。已而大鱼食之,牵巨钩,錎没而下,鹜扬而奋鬐,白波如山,海水震荡,声侔鬼神,惮赫千里。任公得若鱼,离而腊之,自制河以东,苍梧已北,莫不厌若鱼者。

任公子把这条鱼“离而腊之”,大抵就是切了再晒干。不知道他是怎么“离”的,但这个手法,可算是江浙沪包邮区的老传承。《太平广记》“吴馔”一条引《大业拾遗记》“作干鲙之法”:

当五六月盛热之日,于海取得鮸鱼。大者长四五尺,鳞细而紫色,无细骨不腥者,捕得之,即于海船之上作鲙。去其皮骨,取其精肉缕切,随成随晒。三四日,须极干,以新白瓷瓶,未经水者盛之。密封泥,勿令风入,经五六十日,不异新者。取啖之时,开出干鲙,以布裹,大瓮盛水渍之,三刻久出,带布沥却水,则皦然。散置盘上,如新鲙无别。细切香柔叶铺上,筯拨令调匀进之。海鱼体性不腥,然鱕鮸鱼肉软而白色,经干又和以青叶,皙然极可噉。

基本上就是“离而腊之”的扩写版。古时候的“脍”就是细切,唐人食鱼尤爱此法。杜工部《阌乡姜七少府设脍戏赠长歌》:“饔人受鱼鲛人手,洗鱼磨刀鱼眼红。无声细下飞碎雪,有骨已剁觜春葱。”又《观打鱼歌》:“饔子左右挥霜刀,鲙飞金盘白雪高。”

尽管我不爱吃生鱼片,但这刀下飞雪的境界想想还是悠然神往。东海那条大鲸鱼得切多久?真是江山代有吃货出。

宋人也爱吃鱼脍。孟元老《东京梦华录》亦有“三月一日开金鱼池琼林苑”条:

北去直至池后门,乃汴河西水门也。其池之西岸,亦无屋宇,但垂杨蘸水,烟草铺堤,游人稀少,多垂钓之士,必于池苑所买牌子,方许捕鱼。游人得鱼,倍其价买之。临水斫脍,以荐芳樽,乃一时佳味也。

现捕现切,新鲜得很,然而淡水鱼其实不适合做鱼生啊……苏轼诗里的鱼脍同样是雪片相似:“运肘风生看斫脍,随刀雪落惊飞缕。”元代谭记儿在望江亭也切过鱼生,明清时候似乎就比较少了,倒是东瀛风俗不改,至今犹沿唐制。

之前帮人写东西,往古籍里探寻过猪皮冻的起源。这在东北算是家常菜,下酒常备,不过真不清楚是不是一道遍布全国的菜。在东北,称呼这道菜总得加个儿化音,猪皮冻儿,仿佛带了点弹弹颤颤的感觉。后来发现,这种胶冻类的菜肴,在古代也被称为“脍”。

有本书名叫《居家必用事类全集》,看起来像本家庭日用百科手册,但其实是本元代古籍……不过本质上也是家庭日用百科手册。庚集饮食类有“水晶脍”一条:

猪皮刮去脂洗净,每斤用水一斗,葱椒陈皮少许,慢火煮皮软,取出细切如缕,却入原汁内再煮。稀稠得中,用绵子滤,候凝即成脍切之。酽醋浇食。

又法。鲤鱼皮鳞不拘多少,沙盆内擦洗白,再换水濯净,约有多少添水,加葱椒陈皮熬至稠粘。以绵滤净入鳔少许,再熬再滤。候凝即成脍,缕切,用韭黄、生菜、木犀、鸭子、笋丝簇盘,芥辣醋浇。

可见水晶脍在元代至少有两种做法,一为猪皮二为鱼皮,猪皮所熬制的水晶脍和今天的猪皮冻做法几乎没什么差别。“细切”之后再煮,也算是“脍”之本义的衍生品吧。

从元代往前追溯“水晶脍”之名,孟元老《东京梦华录》“州桥夜市”条已有提及,叫做“滴酥水晶鲙”,不知道里面又加了些什么花样。还有黄山谷《饮韩三家醉后始知夜雨》:“醉卧人家久未曾,偶然樽俎对青灯。兵厨欲罄浮蛆瓮,馈妇初供醒酒冰。”自注云:“予常醉后字‘水晶鲙’为‘醒酒冰’,酒徒皆以为知言。”——北宋时就是酒鬼常备菜。

南宋周密《武林旧事》卷二中记载,“水晶脍”为元宵节特色食品之一。

节食所尚,则乳糖圆子、𫗰(飠白)、科斗粉、 豉汤、水晶脍、韭饼,及南北珍果,并皂儿糕、宜利少、澄沙团子、滴酥鲍螺、酪面、玉消膏、生熟灌藕、诸色龙缠、蜜煎、蜜果、糖瓜蒌、煎七宝姜豉、十般糖之类,皆用镂鍮装花盆架车儿,簇插飞蛾红灯彩盏,歌叫喧阗。

……有点饿了。高观国有《菩萨蛮·水晶脍》词:

玉鳞熬出香凝软。并刀断处冰丝颤。红缕间堆盘。轻明相映寒。

纤柔分劝处。腻滑难停箸。一洗醉魂清。真成醒酒冰。

目前所见,两宋之水晶脍皆为鱼脍。很长一段时间里,“脍”这个字可以代表切片的鱼或者肉,浓汤,还有胶冻。如果加上“水晶”二字,通常就是指胶冻了。

宋代猪肉不值钱,东坡诗云:“黄州好猪肉,价贱等粪土。”周煇《清波杂志》卷一“祖宗家法”条,吕大防对宋哲宗所言“不好畋猎,不尚玩好,不用玉器,饮食不贵异味,御厨止用羊肉,此皆祖宗家法所以致太平者”,述饮食尚俭之意。陈师道《后山谈丛》第二卷“御厨不登彘肉,太祖尝畜两彘,谓之神猪”云云,述宫中敬神厌胜之事。虽均未明言宋以猪肉为贱,但两宋宫廷权贵宴饮不好猪肉,其或有之,故东坡诗中道“富者不肯吃”。

而蒙元也应该喜食牛羊肉,不知猪皮所制的水晶脍何时开始流行?待考吧。


PS:

《太平广记》那个“吴馔”里还有两条,“海虾子”和“鲈鱼鲙”,均出自《大业拾遗记》。读来也非常美味:

取海白虾有子者,每三五斗置密竹篮中,于大盆内以水淋洗。虾子在虾腹下,赤如覆盆子,则随水从篮目中下。通计虾一石,可得子五升,从盆内漉出。缝布作小袋子,如径寸半竹大,长二尺。以虾子满之,急击头,随袋多少,以末盐封之,周厚数寸。经一日夜出晒,夜则平板压之,明日又出晒。夜以前压十日干,则拆破袋,出虾子梴。色如赤琉璃,光彻而肥美,盐于鲻鱼数倍。

看看淘宝有不少卖干虾籽,虾籽粉的,像这样压合到一处的倒是没见着了。“色如赤琉璃,光彻而肥美”,形容真是漂亮。

作鲈鱼鲙,须八九月霜下之时。收鲈鱼三尺以下者作干鲙,浸渍讫,布裹沥水令尽,散置盘内。取香柔花叶,相间细切,和鲙拨令调匀。霜后鲈鱼,肉白如雪,不腥。所谓"金玉鲙",东南之佳味也。紫花碧叶,间以素鲙,亦鲜洁可观。

颜色美。“紫花碧叶,间以素鲙”,食材固然天然佳味,也重在摆盘。

 

《太平广记》卷二百三十四,中华书局1961:1790-1792

《武林旧事》卷二,西湖书社1981:32

《东京梦华录》,中华书局1982:65,182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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