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女将:沈云英

《施淑仪集》


施淑仪(1876-1845),号学诗,别署湘痕,上海崇明人。早年随父游宦四方,思想开明。曾任当地放足会会长,崇明第一所女校尚志女校的校长和学监,辛亥革命之前即自行剪去发辫。一生著作中最知名者为《清代闺阁诗人征略》,从诗选、地方文献中辑录清代闺阁诗人千余名,整理其姓字、乡里、著述、事迹。

很有意思的是,《征略》虽然收录闺阁诗人事迹,却以明清之际三位女将作为开篇。

沈云英,浙江萧山人。父亲沈自绪是崇祯四年武进士,官至游击将军,为湖南道州守备。崇祯十六年,张献忠部攻入湖南,一路势如破竹,先后陷长沙、永州、宝庆、常德。封地在湖广的吉、惠、桂三王逃入广西,湖广巡按刘熙祚死守永州,城破被俘,不屈而死。惟道州城因沈至绪几番血战,未被攻破。之后沈至绪出战殁于敌营,年仅二十的沈云英束发披甲,率十骑直入敌阵,斩杀三十余人,夺回父亲尸首。敌军大惊骇,觉得道州城实力难以估量,遂舍其城而去,道州终得以保全。

湖广巡抚王聚奎将此事上奏朝廷,崇祯帝降敕,追赠沈至绪昭武将军,建祠祭祀,荫一子入国子监。以云英为游击将军,承父职,率沈至绪旧部,驻守道州。

沈云英的丈夫贾万策任职大剿营都司,守荆州南门。时荆州亦被攻陷,贾万策力战而死。消息传来,云英哭辞诏命,扶父柩回乡。清师南下,云英赴水而死,母王氏力救得免。家贫无所营生,遂开私塾教授族中子弟。顺治十七年,从白洋山观潮归来,叹息道:“吾不能久居于此矣。”遣散塾中弟子,沐浴之后,卧床安然而逝。

《明史》中记载这段史事只有一小段:

献忠欲渡洞庭湖,卜于神,不吉,投珓而訽。将渡,风大作,献忠怒,连巨舟千艘,载妇女焚之,水光夜如昼。骑而逼长沙,巡按刘熙祚奉吉王、惠王走衡州,总兵尹先民降,长沙陷。寻破衡州,吉王、惠王、桂王俱走永州。乃拆桂府材,载至长沙,造伪殿,而自追三王于永。熙祚命中军护三王入广西,身入永死守,城陷见杀。又陷宝庆、常德,发故督师杨嗣昌祖墓,斩其尸见血。攻道州,守备沈至绪战殁,其女再战,夺父尸还,城获全。

与沈云英直接相关的,只有“其女再战,夺父尸还,城获全”寥寥数字而已。但想想张献忠军一路攻城略地,藩王惊惶奔逃,大臣死于国事,将军力战而殁,孤女提剑出征,惊涛骇浪中一座孤城——其中的愤怒痛楚和惊心动魄,大抵也能想见一二。

清初几篇传记和碑铭保存了沈云英更为详尽的事迹,上面的简述主要以毛奇龄《沈云英传》为基础。此外还有蔡大敬《女云英传》,俞右吉《沈云英传》,以及毛奇龄另一篇骈体碑铭《故明特授游击将军道州守备列女沈氏云英墓志铭》。

蔡大敬的《女云英传》来源于沈氏族人和漫游至楚地的友人,“仿佛得其为人,而终不能详”。按蔡氏的记载,沈至绪夜晚突袭张献忠营,负伤被杀。

后益知贼,夜径所营,负伤,血满靴鑋,而欲脱其靴,贼攒矛刺其鑋,遂仆。死贼营中,尸不得。士卒伤而怯,莫负其尸,亦无敢复往者。

而云英听闻,大为惊怒:

云英闻之大惊,已大怒,痛激于心,披甲持刀直前。士卒见其前,或止或前。云英抵贼营垒,大呼直入,卒从之,斩贼数十级,得其父尸,令从卒负之以还,而身为殿。时起仓卒夜中,贼不虞云英之至,又不能测其所将多寡,来既披靡莫当,去亦不逐。

“而身为殿”四字,勇且仁,实有大将之风。本篇也略述了沈云英的相貌性情:

云英身长七尺,面黑无姿容,平居恂恂,下帷读书,非有雄略,弓马亦非所长。

很安静的一个妹子,外貌普通,虽然出身将门,战斗力也没什么过人之处。蔡大敬生于万历三十五年,秀才出身。而晚明的传记文章包括说部,往往以平见奇,并不刻意描摹目若秋水,唇若涂朱之类的模式化外貌。几笔简淡形容,倒是比惯常的剑如霜雪,人比花娇来得更令人信服。

俞右吉的《沈云英传》见于《萧山县志》,相对简略,也没说明消息来源。描摹沈至绪战死的情况与蔡文略有不同,说当时贼军已经在麻滩驿被击败,沈至绪追击,会逢大雨,身体左侧受伤,血流满靴,足僵坠马,被敌军所杀。也记载了沈云英冲入敌阵时所带的具体人数:

女云英年二十,自率十骑,束发被革,直趋贼寨。乘贼未集伍,连杀贼三十余级,负父尸而还。

毛奇龄写了两篇,一篇是墓志铭,一篇是补入《萧山县志》的《沈云英传》。

墓志铭是骈体,长而华丽,体式的关系,外貌描摹和蔡大敬大不相同:

有明列女萧山长巷里沈将军云英,生于华阀,长厥名闺,弱体仅足以胜衣,薄力较难于举臼。然而女红则蜘蛛逊其巧,貌素而芙蓉失其色。

“弱体仅足以胜衣”,“貌素而芙蓉失其色”这种形容,就不要太当真了。但后文的两段,一是叙述了沈云英后半生的简素生涯:

于时佣书族里,笔落簪花,课塾闾门,书垂带草。摹李卫之妙楷,进晁君而授经。既缺班氏青黎之假,终鲜章母绛幔之设。乃以赤祝壮月,小疾长毕,年三十八,葬于龛山。

二是叙述了写此篇墓志铭的缘起:

西河毛生有友沈兆阳,名士也,为将军族人,曾从将军受《春秋胡氏传》以为术也。将军从弟妇,生侄也,乃属予为诔,并丐作志,而系之以铭。

不仅书法颇有造诣,而且通经籍,以《春秋胡氏传》授子弟,堪称文武双全。毛奇龄的好友沈兆阳是沈云英的受业弟子,还有个侄女嫁给了沈云英的从弟,关系相对密切,感觉他的记述应该相对可靠。但骈体毕竟过于藻丽华美,铺陈多而叙事少。另一篇录于《萧山县志刊误》的《沈云英传》,记述则更加具体:

少时赴洛思山作文,会名“洛思社”。有言此地长巷沈氏有女,节烈而知书,能通《春秋胡氏传》,同社沈兆阳其高足也。予急持兆阳询之,曰:“诚然,但其人吾姑行,授书于家弄,非同姓儿不以授。吾老于孤经,每苦传题多沿误,藉其正之。”予闻之悚然。请随兆阳即往谒,不可。请通名,不可。乃询其节烈事,同会闻之,皆叹息去。既而遇其从弟举人娄瞻于杭,见其当时所授游击将军敕,字半残缺,而文甚纤细,是倪文正公在馆后草词习气,予欲传写之,而以事遽别。其后予出游,则其人已死。初为诔词吊之,既而其从弟索予为墓铭,其中即以所见敕仿佛记入,因题曰《故明特授游击将军兼道州守备列女沈氏云英墓志铭》,载于予集中有年矣。

毛奇龄说,自己少年时到萧山,参与当地文会“洛思社”,听说当地长巷沈氏有女子,节烈而知书,通《春秋胡氏传》,社中沈兆阳即其弟子。他急忙向沈兆阳询问,沈兆阳回答说确实如此,这位女子按辈分他应该喊一声姑母,在家塾授书,只传授同姓子弟。研读春秋有迷惑不解之处,多蒙这位姑母指正。毛奇龄闻之悚然,请求拜见,不允。请通名,不允。于是详细地询问了沈云英的事迹,会中人都大为嗟叹。

女性征战沙场,被朝廷授予正式的武职,当然是十分罕见的事。但晚明在这方面倒比较开明,之前已经有了秦良玉的先例。而沈云英卸甲而归,隐居乡里,身为女子而通经,且通的是《春秋》经,这也的确是能让毛奇龄为之“悚然”的事。之后毛奇龄在杭州遇见沈云英的从弟沈娄瞻,在他那里见到了崇祯帝封沈云英为游击将军的敕书。敕书已经字迹残缺,但“文甚纤细”,是昔日倪元璐草诏习气。后来沈云英去世,沈娄瞻拜托毛奇龄作墓志铭,毛奇龄便在碑铭中将所见敕书按记忆写入了一部分。

这两篇碑铭和传记,大概是关于沈云英最为详尽的记载了。

施淑仪的事迹辑略来自于雍、乾时湖南学政夏之蓉的《沈云英传》,以及差不多同时期,汪有典《史外》中《两女将军传》。汪有典搜集有明一代忠烈之士事迹,编成《史外》三十二卷,始于方孝孺,终于明末死节诸臣。人物繁多,事迹记载相对简略。夏之蓉时任湖南学政,颇有点表彰乡贤,树立典型的意思,所以对于沈云英的出战,描写与此前大为不同:

云英年十七,告州人曰:“贼虽累胜,然皆乌合不足畏。吾女子义不忍与贼俱生,吾为父死,诸公为乡里死,即道州可完。孰与乞命狂贼之手,坐视妻若子为虏乎!”众壮其意,皆曰:“诺!”城门开,云英甲而驰,一城人奋梃随之,直前击贼。贼骇乱,出不意,皆自相蹂践以奔。遂解道州围,获父尸,城中人皆缟素,助云英成丧。

振臂一呼,应者云集,虽然大快人心,但叙事的重点,也从沈云英的孤勇,而转为意志感召之下的群体力量。不过,在施淑仪的那个年代里,想必她也更希望见到这样的情景吧。


三女将,时间所限,只能先写一位了。


下一位:毕著



《施淑仪集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:15

《西河文集》,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版1937:1133-1135

《西河文集·萧山县志刊误》卷三,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版:1497-1498

王志芳《沈云英故事考·缘起篇》,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14年3月

王志芳《沈云英故事考·史证篇》,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14年6月

作者还有一篇《沈云英故事考·诗咏篇》,前文未涉及。这一系列文章文献考述详尽,前文援引的其余史料均见于此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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