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位编辑的肖像

托马斯·沃尔夫《你不能再回家》


随手摘记一下。

其实应该追溯到另一部传记作品《天才的编辑》,讲述美国文坛著名“伯乐”——麦克斯·珀金斯的故事。菲茨杰拉德、海明威、托马斯·沃尔夫,二十世纪上半叶最重要的三位美国作家,都成就于他的慧眼,以及非同寻常的耐心。

作为一部传记,这真是一本非常美的书。叙述和文字都极足动人。

菲茨杰拉德给海明威的信中,称珀金斯为“我们共同的父亲”,海明威和托马斯·沃尔夫分别将《老人与海》和《时间与河流》题献给他。总体来说三个家伙都让人头疼,有点出乎意料,最省心的似乎倒是之前印象中脾气最倔强顽固的海明威。托马斯·沃尔夫大概是最难相处的一个——性格敏感而乖张,骄傲,渴望关注和爱。每部小说都带有某种意义上的自传性质,动辄成箱的冗长手稿,两个人在各种争执、伤害、关切、崩溃中将手稿一点点修改成出版时的模样。

珀金斯可能是那种近于“完美”的编辑。他能在大段文字中找到闪光点,找到应有的结构和顺序,同时又不去改变作者本人的个性与风格。他曾经对自己的女儿说:“海明威喜欢为我们那些永远不敢直面危险的人写作。”他曾经回复菲茨杰拉德:“不要一味听从我的判断。我知道,你在关键之处是不会听从的。假如我的判断真的让你在关键之处听从了我,我会感到羞耻,因为一个作家,无论如何,必须说出自己的声音。”作为编辑,这无疑是他始终遵循的立场。

在见证了珀金斯对沃尔夫采取大胆创新的编辑方式之后,博伊德夫人鼓起勇气向麦克斯提了一个她很久以前就想问的问题。她在一封信中问道:“你自己为何不写作?我觉得你的写作水平会远高于现在大多数写作者。”珀金斯直到他们下次见面才作了答复。她回忆说:“麦克斯看了我很长一段时间,然后说,‘因为我是编辑。’”

他和沃尔夫几次争吵,和好,濒临决裂,最终分道扬镳,却又念念不忘。沃尔夫一度住在珀金斯家里,如同家庭成员一样;几年后却寄给他一封二十八页的亲笔信,信中对他横加指责。1935年春天,《时间与河流》出版之前,焦灼不安的沃尔夫扬帆出海,一去数月。7月4日独立日那天他回到美国,当他下船时,珀金斯坐在码头一个小提箱上,垂着脑袋等他。

他们在拉法耶特宾馆喝了酒,然后过了东河去布鲁克林。太阳正在落山,麦克斯和汤姆去了圣乔治宾馆,在宾馆屋顶俯瞰这座城市。一幅奇观仿佛在他们眼前展开,阳光渐渐隐入黑暗,曼哈顿在无数闪烁的灯火中苏醒过来。

这部传记改编的电影《天才捕手》中,令人难忘的一幕。


饰演珀金斯的科林菲尔斯,和饰演沃尔夫的裘德洛。


某篇稿件中,珀金斯如此评论托马斯·沃尔夫的文学成就:“汤姆最了解其他国家的文学,知道它们不是美国文学。他知道美国的光和色是不同的;知道它的味道、声音,它的人民,我们这片大陆所有的结构和规模都是前所未有的。他所奋斗的正是这些,而在很大意义上,正是这种奋斗支配了他所做的一切。他的书会流传多久,没人说得准,但他所照耀指引的小路已经永远开辟了。美国艺术家们将沿着它前进,并拓宽它,去表述那些美国人只有在潜意识中知道的事物,向美国人展现美国和美国人。那是汤姆动荡激烈的一生的中心所在。”

而在沃尔夫的日记里,有一张撕下的纸,上面写着:“我这辈子,在遇见你之前,一个朋友都没有。”

一位作者对编辑最好的致敬,或许就是让他在自己的书中不朽。沃尔夫在后期作品中创造了两个角色,作家乔治·韦伯,以及他的编辑:福克斯霍尔·莫顿·爱德华兹,简称“狐狸”。

“狐狸”所指是谁,实在是太明显了。

虽然沃尔夫写小说就是这种十分絮叨的风格,但《你不能再回家》里花了整整一章二十几页两万多字,描写他的编辑大人怎么睡觉起床洗澡穿衣服吃早饭看报纸逗女儿……

这当儿,福克斯像个孩子,睡的正香。

夜色褪尽,曙光升起。现在是早晨八点,该如何描绘大梦初醒的他呢?

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,看起来不再年轻,但是他身上似乎总有一种像是小男孩的东西。或者更像是那个小男孩藏在成人的脸庞下面,藏在深邃的眼睛后面。宛如租住在筋骨、血肉的躯壳里,并非锁闭其间,而是躲避在一个躯壳里。那个躯壳已经被从来就无法战胜的岁月磨蚀,眼角皱纹密布,原本金黄色的头发不再金光闪闪,鬓角已经抹上一层灰白,其它地方也被流逝的时间和雨雪风霜浸染成铜灰色——金黄几乎变黑,不过仍然能让人想到当年的风采。他脑袋不大,但形状好看,仿佛还是男孩子的模样。浓密的头发,呈V字形梳在前额,然后拢到脑后,匀称优雅,风度十足。眼睛呈淡蓝色,目光朦胧,宛如碧波万顷的大海,那是驾驶着轮船驶往中国,已经在大海漂泊了好几个月的英格兰水手的眼睛,目光中仿佛深藏着被大海吞没的什么东西。

他的脸瘦长,那是老祖宗留下的脸,很有教养的脸。好几代人看起来都是这个样子,严肃、落寞,像花岗岩一样刚毅,像新英格兰海岸一样坚韧,真像他祖父的脸——新英格兰政治家的脸。那位政治家的半身像放在壁炉台上,正凝视着他那张床。然而,福克斯的脸发生了某种变化。这种变化美化了“花岗岩”原始的粗砺——还是那个“框架”,还是那么刚毅,但是生命的光辉与热情,使那张脸变得更加圆熟、老练。有一种火焰在福克斯身上燃烧,透过他那张脸,透过每一个姿势,每一个优雅的动作,在举手投足间闪烁。那是一种敏捷、机智、活泼、善变、温柔的东西,一种隐匿、压抑、但又充满激情的东西,从母亲或者父亲,甚至祖母脸上继承而来,源于诗意、直觉、天赋、想象、生活方式,内心深处的光辉和美,以柔克刚,刚柔相济。这张脸配上形状好看的头颅,目光朦胧的浅色眼睛,像鸟笼子似的圆圆的骨架,高而直的鹰钩鼻子,像猎狗一样迅速扇动的鼻翼,最佳跑挂着一丝嘲讽和轻蔑,机警敏感,一副贵族气派。这张脸洋溢着激情、傲慢和安详,几乎是一张伟大的诗人的脸,或者一只奇异的大鸟的脸。

但是现在,那个熟睡的人动了动,睁开眼睛倾听着,然后一骨碌爬起来。

福克斯醒了。

…………

福克斯穿什么都好看。他自己从来都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,但是哪怕是一条粗布口袋,一块帆布,甚至一块裹尸布,只要披到他身上,都显得十分优雅,无可挑剔。他的衣服就像从身上长出来一样合体。不管什么衣服,只要他穿上,立刻显出一种风度、气质、端庄和无意之中流露出的潇洒。他从来不怎么锻炼,也用不着锻炼,喜欢散步,不喜欢比赛、游戏,什么也不玩儿。他还保持着二十一岁时的身材——身高五英尺十英寸,体重一百五十磅,没有肚子,没有多余的脂肪,看起来还像个小伙子。

而他的编辑如何看待呢……?《天才的编辑》中这样写道:

就这样,沃尔夫用他丰富的想象力,展示了那个吸引他一辈子的人。我们不知道珀金斯最初是怎么看待这些描写的,只知道他带着几分懊恼对莱蒙小姐说,他不知道自己像沃尔夫所写的狐狸那样,到处“对别人轻蔑地嗤之以鼻”。我们知道的事实是,他没有要求阿斯维尔删改任何关于福克斯霍尔·爱德华兹的内容;他恪守了自己不干涉作者作品的编辑方针,经受住了最高的考验。

1938年,两个人已经分道扬镳。沃尔夫换了一家出版社,换了一位编辑。他在美洲大陆进行一次漫长的游历,却在游历途中病重住进了疗养院。珀金斯听说他病重的消息,十分担心,提笔给他写信,谈起那些老地方和老朋友,相信他会早日康复,并有一个全新的开始。

沃尔夫忍不住提笔回信。他写道:亲爱的麦克斯……

我现在偷偷地违反医嘱——但“我已经有种预感”——而且我是有些话要对你说。

——我经过一次远行,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,见到了那个黑暗的人,距离很近;我想我并不怎么怕他,但死神仍缠着我——我的求生欲望曾经极其强烈,现在仍然如此,我一千遍地想起你,想要再见到你,我感到难以排遣的痛苦和遗憾,……

——无论会发生什么——我有过这种“预感”,想过要给你写信告诉你,无论将来发生什么,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,我永远都会想你,怀念你,正如我永远都会记得三年前的7月4日,你我在船上相见,然后我们登上高楼楼顶,感受下面这座城市和生活的所有奇特、荣耀和力量。

大约一个月之后,1938年9月15日,离他的三十八岁生日还有十五天,托马斯·沃尔夫去世。

在1937年春天拟就的遗嘱中,托马斯·沃尔夫指定珀金斯为他的遗嘱执行人。他留下了大量的手稿,包括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的草稿。虽然签约出版社已经不是珀金斯任职的斯克里伯纳出版社,但珀金斯接手了木板箱,开始整理那些浩繁的文字,“就仿佛沃尔夫仍是他的作者一样”。

1939年和1940年,沃尔夫的遗作《蛛网与磐石》和《你不能再回家》由哈珀出版社出版。“狐狸”的形象,就是出现在这两本书里的。

《你不能再回家》结束于写给“狐狸”的,一封漫长的信件。信的最后写道:

亲爱的福克斯,我的老朋友,我们已经走到了曾经共同走过的那条路的尽头。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——现在向你道别。

但在我离开之前,只想再告诉你一件事:

在夜晚,燃着残年的烛芯,有人对我说,有人在夜晚对我说,我要死了,我不知道具体地点。他说:

“离开你熟悉的大地,寻求更伟大的知识;离开你拥有的生活,寻找更伟大的生命;离开你深爱的朋友,寻找更伟大的关爱;寻找比家更亲切,比大地更广袤的家园吧——

——那里撑起大地的支柱,那里拥有世界的良知……风乍起,河水汹涌。”



编辑大人和他的书桌



作家和他的手稿





《天才的编辑》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

《你不能再回家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





评论(4)
热度(98)

© 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