镜

《玉谿生诗集笺注》

李商隐写诗一向惝恍幽微如迷楼，尤其是无题诗。千年来各种各样的解释也层出不穷，难有定论——他从未给出过密码本，谁能言之凿凿地说，那些繁复美丽的符号、意象之下，加密的究竟是什么呢。

以下是其中两首。

无题二首

凤尾香罗薄几重，碧文圆顶夜深缝。

扇裁月魄羞难掩，车走雷声语未通。

曾是寂寥金烬暗，断无消息石榴红。

斑骓只系垂杨岸，何处西南任好风？

重帏深下莫愁堂，卧后清宵细细长。

神女生涯元是梦，小姑居处本无郎。

风波不信菱枝弱，月露谁教桂叶香。

直道相思了无益，未妨惆怅是清狂。

《玉谿生诗集笺注》是清代学者冯浩为李商隐诗集所作的注释，对这两首诗，他是这么解释的： 

浩曰：将赴东川，往别令狐，留宿而有悲歌之作也。首作起二句衾帐之具，三句自惭；四句令狐乍归，尚未相见；五六喻心迹不明而欢会绝望；七八言将远行，“垂杨岸”寓柳姓，“西南”指蜀地。次章上半言不寐凝思，惟有寂寥之况，往事难寻，空斋无侣。五谓菱枝本弱，那禁风波屡吹，慨今也；六谓桂枝之香，谁从月露折赠，溯旧也。惟其怀此深恩，故虽相思无益，终抱痴情耳。此种真沉沦悲愤，一字一泪之篇，乃不解者引入歧途，粗解者未披重雾，可慨久矣！

李商隐少年时受知于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。令狐楚待他相当亲厚，亲自传授他作骈文之法，还让他和自己的儿子们读书交往。令狐楚三个儿子，长子令狐绪有风痹之症，身体不太好。次子令狐绹，三子令狐纶。令狐绹和李商隐一度交情甚好，李商隐中举还得力于令狐绹的推荐。

后来令狐楚去世，李商隐入泾源节度使王茂元幕府，并娶了王的女儿。当时唐朝党争甚烈，令狐父子属牛党，王茂元属李党，李商隐此举等同背叛恩师挚友，从此和令狐绹反目成仇。

之后李党式微，牛党崛起，李商隐仕途一直不顺，令狐绹却一路升迁，累官至宰相，居相位十年之久。李商隐也曾几次向旧友示好，但令狐始终冷淡以对。唐大中五年，李商隐的妻子王氏病逝。同年秋，西川节度使柳仲郢致意李商隐，请他入幕府任职。

按冯浩的笺注，这两首无题诗即作于此时。

李商隐将入川，临行时向令狐绹辞行，留宿于令狐府中（捶地）。所以第一首诗一开始就是床上用品（继续捶地），然后第三句以扇掩面，有憔悴自惭之意；第四句令狐坐车回来了，没见他。五六句“曾是寂寥”，“断无消息”言义山心迹无从表达而“欢会绝望”；第七句“垂杨岸”藏着新东家柳仲郢的姓氏；第八句“何处西南任好风”——四川在遥远的西南边，我马上就要走了，真的不见一面么？

曹植《七哀诗》：“君若清路尘，妾若浊水泥。浮沉各异势，会合何时谐？愿为西南风，长逝入君怀。”你我现在如隔云泥，何时能化作西南好风，入君怀抱呢。

第二首：夜长难寐，神女只在梦中，小姑原本无郎。终究是“往事难寻，空斋无侣”。义山兄身世如孱弱菱枝，已经不堪风波，谁又能蟾宫折桂相赠？想啊想啊，还是没有用啊。相思无益，然而终抱痴情啊……

其实历代作此解释的不止一个人。以男女之情喻知遇之情，原是中国古典诗词的常事，而义山诗又总是幽微多义，理解成不遇之怨懑也没什么错处。但难得的是冯先生每字每句都解释得丝丝入扣，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，有床和床上用品，连柳节度的姓氏都嵌在里面。还这么有画面感，我几乎都能脑补出“车走雷声语未通”，令狐绹铁青着脸下车甩袖子径自回房的模样了……

以前看到过一个八卦，说某次诗歌学术研讨会，一位台湾学者说李商隐诗中的蜡烛是丁丁的隐喻。接连援引“云母屏风烛影深”、“红烛秋光冷画屏”等等，还真都让他解释通了。正激烈辩论之时，有人举了个例子：何当共剪西窗烛……

所以穿凿强解是不好的。

但有时穿凿强解真的是太可爱了。

PS1

想起来一个谜语，谜面：“小姑居处本无郎”，打《儒林外史》中人物，牵萝格。

谜底：韦阐。

韦阐就是韦四太爷，和杜少卿要陈酒吃的那位老爷子。

牵萝格是个很好玩的谜格，谜底必须两个字以上，把其中一个字的半边放到另一个字旁边来读。常被人举的例子：“筑巢而居”，打一县名。谜底为“西林”，把“林”的一半拿到“西”的旁边，则为“栖木”，切合谜面。还有“与韩荆州书”，打《聊斋》一篇目。谜底为“李伯言”，单人旁拿到“言”旁边，则为“李白信”。

所以，小姑居处本无郎，这个谜底想说的是“闱单”。

——令狐兄，那晚你真的没去么？

PS2

这两首诗里有一些很美的（很渣的）典故。

第一首，“扇裁月魄羞难掩”，合用了班婕妤《怨歌行》“裁为合欢扇，团团似明月”，以及乐府诗《团扇郎歌》“憔悴非昔容，羞与郎相见”。

《团扇郎歌》是个让人悲伤的故事。东晋中书令王珉，风流年少，常手持白团扇，与嫂子的婢女谢芳姿有私情，相互爱悦。结果被嫂子发现，重重责打了谢芳姿。王珉的哥哥王珣看着不忍心，就出言阻止了。芳姿向来歌声动听，王珣夫人让她唱一首歌，如果满意就放过她。芳姿应声唱道：“白团扇，辛苦五流连，是郎眼所见。”

王珉在芳姿受罚时不敢露头，这时却心怀鬼胎，故意问了一句：“你这歌是唱给谁的啊。”

芳姿当即更改了歌词：“白团扇，憔悴非昔容，羞与郎相见。”

《团扇郎》歌者，晋中书令王珉，捉白团扇。与嫂婢谢芳姿有爱，情好甚笃。嫂捶挞婢过苦，王东亭闻而止之，芳姿素善歌。嫂令歌一曲，当赦之。应声歌曰：“白团扇，辛苦五流连，是郎眼所见。”珉闻更问之：“汝歌何遗？”芳姿即改云：“白团扇，憔悴非昔容，羞与郎相见。”后人因而歌之。

——“即改”二字，仿佛有种柔韧的决绝。她有什么可羞的呢，应该感到羞愧的分明是对面那个人吧。

 

第二首，莫愁堂和神女梦都是常见典，稍生疏的是“小姑居处本无郎”，安静秀气的句子，有种清水白石般的干净。

乐府诗清商曲辞中有《神弦歌》十八首，其中《青溪小姑曲》：“开门白水，侧近桥梁。小姑所居，独处无郎。”

刘敬叔《异苑》卷五：“青溪小姑庙，云是蒋侯第三妹。”蒋侯即三国蒋子文，这更是个妙人，日后再说。又南朝吴均《续齐谐记》载：

会稽赵文韶为东宫扶侍，住青溪中桥。秋夜步月，忽有青衣诣门相问，须臾女郎至，年可十八九许，容色绝妙，弹箜篌，令青衣歌《繁霜》，歌阙夜深，遂相伫燕寝。四更别去，以金簪遗文韶。文韶亦答以银碗，白琉璃匕各一枚。次日于青溪庙中得之，见女神像而青衣在侧，乃知昨所见即青溪神女。

青溪、月夜，青衣，箜篌、繁霜、金簪、银碗、白琉璃——这些词放在一起，就足够幽渺美丽了。

PS3

其实这篇也是旧日随手记，正在翻袁枚的八卦，太麻烦写不完了，把旧笔记加了点东西充作业。

李商隐与令狐绹交恶的原因是有争议的，但毕竟不是写论文，所以只选了这种流传比较广泛和长久的说法……

《玉溪生诗集笺注》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：458

《李商隐诗歌集解》，中华书局1988：1451-1459