镜

《袁枚全集》

袁枚第一次邂逅蒋士铨，是在BBS上看到他的帖子。

那是乾隆十九年的春天，袁枚38岁。从南京往扬州去，泊舟于燕子矶旁宏济寺。寺内闲逛，见到墙上有两首题诗：

随着钟声入梵宫，凭谁一喝耳双聋？桫椤不解无言旨，孤负拈花一笑中。

山水争留文字缘，脚跟犹带九州烟。现身莫问三生事，我到人间廿四年。

没署姓名，只写了两个字：苕生。

袁枚抄下了两首诗。他觉得苕生应该是作者的常用马甲，但四处寻访，均无线索。过了一年多，同住在南京的退休老翰林熊本（真的叫熊本，号涤斋）告诉他，苕生姓蒋，名士铨，是位江西才子。熊本和蒋士铨是江西同乡，便向小蒋代为转达了袁枚的关注（不知道是托人还是寄信）。

蒋士铨字心馀，别字苕生，号清容，出生于雍正三年，比袁枚小九岁。乾隆十三年入京会试，没考上，回家途中经过宏济寺，在墙壁上题了六首诗。袁枚看到这帖子已经是将近六年之后，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字迹漫漶，《随园诗话》中只提及了上面那两首。

此时袁枚诗名已然蜚声海内，蒋士铨尚年轻，亦有文名，但先后几次会试均落第而归。听闻袁枚的致意很感动，但在那个年代，面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。于是发了封邮件——岁月荏苒，锦书零落，在今天蒋士铨的诗文集里，已经看不到信件全貌了。但袁枚记下了小蒋寄来的一首诗：

鸿爪春泥迹偶存，三生文字系精魂。神交岂但同倾盖，知己从来胜感恩。

大约乾隆二十一年前后，袁枚给小蒋回复了邮件。《小仓山房外集》中题作《与蒋苕生书》，是篇挺有名的骈文。骈文嘛……都很麻烦，钞录其中一小段吧。

客岁税驾广陵，见足下壁上诗，烟墨犹湿，素尘将掩。仆手拂口吟，色然心骇。弦歌应节，流水可以移情；同堂异乡，《停云》因而增慨。尾书苕生二字。……爱而不见，于今三年。

从袁枚在寺庙墙壁上见蒋士铨题诗开始，算起来也是“爱而不见，于今三年”。小蒋接了信，继续回邮件，一口气写了四首词发回去。

却到江山奇绝处，遇双鬟、都唱袁才子。情至者，竟如此！（《贺新郎》）

六代青山横浅黛，都作袁家新妇。酒客清豪，名姬窈窕，小令歌红豆。香名艳福，几人兼此消受？（《百字令》）

忽拜鱼书贶，有十分思忆，十分惆怅。不曾相识，相识如何样？（《梦芙蓉》）

约丁字帘前，共剪春园韭。（《迈陂塘》）

嗯……大概就正式成为笔友了吧。

乾隆二十二年，蒋士铨再度入京赴会试，中二甲十二名，这一年他已经33岁了。

袁枚立刻写信给他，信里先抱怨，听说你和令堂一起入京，舟停南京。“小人洒扫敝庐，瞻望弗及，何子之忘之也？”然后又开心起来，“比来闻足下成进士，入翰林，如获殊庆大祥，不觉㛍㛍然距跃三百”。

第二年，袁枚又给小蒋写诗，《寄蒋苕生太史》二首。录其一：

豆蔻花开二月分，扬州壁上最怜君。

应刘才调生同世，嵇吕交情隔暮云。

大礼赋成南内献，清商歌满六朝闻。

为他萧寺题诗者，曾把纱笼手自薰。

又是豆蔻花开的时候啦，当年就是这个时节我在墙上看到你的诗，一见倾心。你我就像应瑒和刘桢一样，都是才子还有幸生于同世；已经有了嵇康吕安一样的交情，却偏偏远隔千里，如渭北春天树，江东日暮云……

蒋士铨这人性格耿介，刚肠嫉恶，“遇不可于意，虽权贵，几微不能容”。老母亲觉得他这性子在官场上实在不好混，劝他辞官回家算了。蒋士铨也的确不适应京师官场，仕途颇有些艰难，遂于乾隆二十九年乞假南归，侨居南京。

住处离袁枚随园不远，两个人做了十年网友，终于顺利面基。

见面时，蒋士铨次袁枚旧韵，作《喜晤袁简斋前辈即次见怀旧韵》二首，依然录其一：

未见相怜已十分，江山题遍始逢君。

荣枯总是同岑树，舒卷俱成入岫云。

花墅留春知冷暖，宰官藏影悟声闻。

微输彩袖承欢后，消受金炉换夕熏。

唔……“彩袖承欢”是什么意思啊，扶额。

两个人的交情持续了一辈子……不过，当然只能是其中一个人的一辈子。

其余的事情日后再写吧，袁简斋四处留情实在太多了。虽然袁枚、赵翼、蒋士铨合称“乾隆三大家”，但三个人的性情和理念实在并不一样。崔旭《念堂诗话》说“余尝谓袁之情多，蒋之识正，赵之气盛”——很中肯的评价。袁枚是多情浪子，赵翼是纵横史家，蒋士铨其实是三个人里最有传统士人情怀和道德观念的一个。文集名为《忠雅堂集》，忠孝节义，舂容大雅，一如其人。但和袁枚交情是真的好……有点想起昔日文徵明和唐伯虎，也是这样性情不同却相交莫逆的例子。

PS:

附一下袁枚《随园诗话》中的原文：

余甲戌春，往扬州，过宏济寺，见题壁云：“随着钟声入梵宫，凭谁一喝耳双聋？桫椤不解无言旨，孤负拈花一笑中。”“山水争留文字缘，脚跟犹带九州烟。现身莫问三生事，我到人间廿四年。”末无姓名，但著“苕生”二字。余录其诗，归访年余。熊涤斋先生告以苕生姓蒋，名士铨，江西才子也。且为通其意。苕生乃寄余诗云：“鸿爪春泥迹偶存，三生文字系精魂。神交岂但同倾盖，知己从来胜感恩。”已而入丁丑翰林，假归，侨寓金陵，与余交好。

一不小心发到主号上去了，见鬼……5月的最后一天打卡失败，好气

《袁枚全集》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

《忠雅堂集校笺》 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