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山甫的头发

《唐才子传校笺》


晚唐诗人李山甫,唐懿宗咸通年间屡次举进士不第,漂泊落魄,最后投身于魏博节度使乐彦祯幕府。无论文学政事,都不算很有名气的人,两唐书皆无传。

但政事和文学,还都有一件可记之事。

据孙光宪《北梦琐言》载,唐僖宗中和四年,晋国公王铎调任义昌节度使,赴任途中经过魏博。王铎是当朝元老,携有大量行李辎重,且姬妾众多。乐彦祯的儿子乐从训向来无赖,看得颇为羡慕。李山甫屡次举进士被黜,对朝中显贵颇为怨念,王铎正巧还在懿宗朝担任过典试官。于是他怂恿乐从训在高鸡泊设下埋伏,截杀王铎的车队。王铎与宾客幕僚三百余人皆被杀,姬妾行囊都被乐从训劫掠而去,史称“高鸡泊之祸”。

《旧唐书》没牵扯到李山甫,《新唐书》从孙光宪之说。到后世基本就算是盖棺论定了,所以他的名声不算多好。

李山甫写有《上元怀古》二首,其中之一:

南朝天子爱风流,尽守江山不到头。

总是战争收拾得,却因歌舞破除休。

尧将道德终无敌,秦把金汤可自由。

试问繁华何处在,雨花烟草石城秋。

首联也是很有名的句子了。明人姚福《清溪暇笔》说,朱元璋对这首诗极有感慨,曾经书于屏风之上,每天吟哦不绝。

太祖恒诵唐人李山甫《上元怀古》 诗,吟哦不绝,且大书置屏间。其诗曰:“南朝天子爱风流,尽守江山不到头。……”呜呼!安不忘危,天下宁有不致太平者哉!此后王所当法也。

三百年后,弘光帝正是在雨花烟草的石头城践行了这两句诗。

《唐才子传》中的李山甫,是个落魄不羁,颇有豪气的人物:

山甫,咸通中累举进士不第,落魄有不羁才。须髯如戟,能为青白眼。生平憎俗子,尚豪侠。虽箪食豆羹,自甘不厌。为诗托讽,不得志,每狂歌痛饮,拔剑斫地,少摅郁郁之气耳。……诗文激切,耿耿有齐气,多感时怀古之作。

“须髯如戟”——这大概是对李山甫外貌最直接的形容了。就算没到张飞李逵的地步吧,多半也是金刚怒目式的。他的诗歌直率浅切,时有草莽之气,虽说不一定就诗如其人,但的确有点“狂歌痛饮,拔剑斫地”的意思。

然而几百年后,晚明陈继儒的《珍珠船》中,却突然冒出来这么一段:

李山甫美姿容,发长五尺馀。尝沐后,令二婢捧金盘承而梳之。有客造焉,见理发,趋出,疑其妇。山甫连呼,方悟。

……画风变得有点突然?

陈继儒是晚明攒书好手,时常攫取典籍中佳句逸事以为己用,他这么写也许是有来由的,但却从来不会说明出处。

又过了百来年,袁枚在《随园诗话》里写道:

唐人诗话:“李山甫貌美,晨起方理发,云鬟委地,肤理玉映。友某自外相访,惊不敢进。俄而山甫出,友谢曰:‘顷者误入君内。’山甫曰:‘理发者即我也。’相与一笑。”

画风好像越来越往奇怪的地方偏移而去了。

袁简斋老狐狸一只,当然不会说清楚这个“唐人诗话”究竟从何而来,更疑心这就是他本人的杜撰——这种事儿他也干过不止一次了。虽说有陈继儒开路在前,但“云鬟委地,肤理玉映”的细节形容,只能说是作者本人的恶趣味。

稍晚于袁枚的李调元《全五代诗》中引宋人《牧竖闲谈》:

山甫美姿容,发长五尺余。尝沐浴后理发,客造焉,疑为妇人,趋出。山甫连呼之方悟。

和陈继儒的记录差不多,但《牧竖闲谈》此书已经散佚,只能在后世笔记类书中窥得鳞爪,终究不知其本来面目。反正“云鬟委地,肤理玉映”这种三俗审美绝对是袁枚的脑洞,连最后的“相与一笑”都变得荡漾起来了。

还是觉得奇怪,怎么就在几百年间由攻转受的呢。


PS:

李山甫的头发后面,袁枚还写了一段:

余弟子刘霞裳有仲容之姣,每游山,必载与俱。赵云松调之云:“白头人共泛清波,忽觉沿堤属目多。此老不知看卫玠,误夸看杀一东坡。”

我的学生刘霞裳非常好看,美得像当年的石苞一样。每次我出去游山玩水,都拉他和我同车。我的朋友赵翼写诗调笑我说:

白发老头和年轻人一起出去玩,

是不是忽然发现围观群众多起来了?

大家都是来围观美少年的,

你以为是来看你的吗


(《晋书》卷三十三:“石苞,字仲容,渤海南皮人也。雅旷有智局,容仪伟丽,不修小节。故时人为之语曰:石仲容,姣无双。”)


《唐才子传校笺》第三册,中华书局1987:484-488

《随园诗话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:46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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