镜

《卢照邻集校注》

初中时硬生生把《长安古意》背了下来，不是因为那句著名的“得成比目何辞死，愿作鸳鸯不羡仙”，而是心折于“挟弹飞鹰杜陵北，探丸借客渭桥西。俱邀侠客芙蓉剑，共宿娼家桃李蹊”。初唐四杰的诗歌里，老卢给我的感觉最有侠概剑气。那时也非常喜欢他另一首《明月引》：

洞庭波起兮鸿雁翔，风瑟瑟兮野苍苍。浮云卷霭，明月流光。荆南兮赵北，碣石兮潇湘。澄清规于万里，照离思于千行。横桂枝于西第，绕菱花于北堂。高楼思妇，飞盖君王。文姬绝域，侍子他乡。见胡鞍之似练，知汉剑之如霜。试登高而骋目，莫不变而回肠。

“洞庭波起兮鸿雁翔，风瑟瑟兮野苍苍”，经常默诵的句子，一照面就觉得屈子泽畔忧叹，荆卿易水悲歌俱扑面而来。当年班上有个同学，名字就嵌在这句诗里，念起来真是好听极了。诗的前半截月光流转，“桂枝”“菱花”还是游子思妇的常见意象，但到了“高楼思妇，飞盖君王。文姬绝域，侍子他乡”，曹植的《七哀诗》和《公讌诗》，绝塞红颜，胡鞍似练；异国质子，汉剑如霜，纷纷奔来眼底。这已经不仅仅是儿女情怀的牵挂愁怨了，所有奔波流离的苦楚，命悬一线的悲恐哀凉，绝域的苍茫无望，不甘的烈士之心……全都凝结于九曲回肠。

关于初唐四杰，一直觉得闻一多《唐诗杂论》中有句话极为恰切：“年少而才高，官小而名大，行为都相当浪漫，遭遇尤其悲惨。”单拎出来看，这句话几乎带着一种令人发笑的毒辣和荒诞。四人中有三人死于非命，大概只有明代的“吴中四杰”可以与之比肩，甚至更胜一筹——四人皆横死。

卢照邻或许格外倒霉一点，他的悲惨不仅是仕途功业上的，也是肉体上的。老卢出身于范阳卢氏，天资聪颖，才气逼人，少年时如“玉树金枝”，青年时有“龙章凤姿”。当年“王杨卢骆”都还年轻，海内齐名，而杨炯曾对人说自己“愧在卢前，耻居王后”，可想而知老卢当时是何等的声名远扬。

然而四十岁前后，正值壮年的卢照邻罹患“风疾”。

古籍中的“风疾”是种包容甚广的病，很难就这个名词为卢照邻下一个现代医学的诊断。从自述的症状上来看，他四肢麻痹萎缩，难以感知冷暖，到后期甚至痉挛不能伸展。身体枯瘦，毛发掉落，皮肉溃烂，奇痛无比。眼中生翳，视力受损。失眠、咳嗽，气喘，神思恍惚。

《与洛阳名流朝士乞药直书》：

每一号哭，涕泗中皆药气流出，三四年羸卧苦嗽，几至于不免。

《悲穷通》：

骸骨半死，血气中绝，四支萎堕，五官欹缺。皮襞积而千皱，衣联褰而百结。毛落鬓秃，无叔子之明眉；唇亡齿寒，有张仪之羞舌。仰而视睛，翳其若瞢；俯而动身，赢而欲折。

晦明乖序，寒燠愆度；鳞伤羽折，筋挛肉蠹。

《悲昔游》：

形半生而半死，气一绝而一连。

《释疾文序》：

余羸卧不起，行已十年，宛转匡床，婆娑小室。未攀偃蹇桂，一臂连踡；不学邯郸步，两足匍匐。寸步千里，咫尺山河。

药王孙思邈也毫无办法的怪病折磨了他十余年，没法做官了，为了治病和生活逐渐家道中落，甚至不得不致信在朝官员和洛阳名流，乞借药资。他曾经和孙思邈一起住在太白山，服食丹药，当然没有用处，病情反而更加重了。到后期病痛难忍，亲朋远离，医治无望。他在颍水之滨筑屋舍隐居，为自己建好了坟墓，经常仰面躺在墓坑里，等待死亡来临。最后终于忍无可忍，投颍水自杀。

老卢写过骚体的《五悲》：悲才难、悲穷通、悲昔游、悲今日、悲人生。《悲穷通》一篇最后写道：“平生书剑，宿昔琴樽；研静殚于玉册，博思浃于铜浑。思欲为龟为镜，立德立言，成天下之亹亹，定古今之谆谆。一朝溘卧，万事宁论！君徒见丘中之饶朽骨，岂知陌上之有游魂。”

幽忧之意，抑塞之气，难以消除的痛苦，也许像风疾一样都到了骨子里。大概在他自沉前不久，老卢在《释疾文·粤若》中回忆起青年时代的自己：“下笔则烟飞云动，落纸则鸾迥凤惊。……郭林宗闻而心服，王夷甫见而神倾。俯仰谈笑，顾盼纵横。”

为什么就会遭逢这样的命运呢。

——“皇穹何亲兮，诞而生之？后土何私兮，鞠而育之？何故邀余以好学？何故假余以多辞？何余庆之不终兮，当中路而废之？”

——“盖有才无时，亦命也，有时无命，亦命也。”

《明月引》也总是让我想到另外两段文章：

其所见山奔海立，沙起云行，风鸣树偃，幽谷大都，人物鱼鸟，一切可惊可愕之状，一一皆达之于诗。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，英雄失路、托足无门之悲，故其为诗，如嗔如笑，如水鸣峡，如种出土，如寡妇之夜哭，羁人之寒起。（袁宏道《徐文长传》）

嘉会寄诗以亲，离群托诗以怨。至於楚臣去境，汉妾辞宫；或骨横朔野，或魂逐飞蓬；或负戈外戍，杀气雄边；塞客衣单，孀闺泪尽；或士有解佩出朝，一去忘返；女有扬蛾入宠，再盼倾国。凡斯种种，感荡心灵，非陈诗何以展其义；非长歌何以骋其情？（钟嵘《诗品序》）

某种意义上，徐渭也是个病人。他有点让人想起梵高，生前默默无闻，漂泊坎坷，只在死后才被人记住。袁宏道说徐渭晚年“晚年愤益深，佯狂益甚”，我倒觉得他很可能不是佯狂，大概是真的有点疯了。徐渭先后自杀九次，自杀的方式令人战栗：

自持斧击破其头，血流被面，头骨皆折，揉之有声。或槌其囊，或以利锥锥其两耳，深入寸余，竟不得死。

痛不欲生四个字，通常大家也就当个形容词来用用，卢照邻和徐渭却是以身为证。

楚臣去境，汉妾辞宫，骨横朔野，魂逐飞蓬。

所谓不平则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