扫地僧

《唐才子传校笺》


王杨卢骆这齐名的四位,就像闻一多《唐诗杂论》中说的,名声很大,官位很低,行为浪漫,遭遇悲惨。生平事迹可准确考证的并不算多,生卒年都只能推测。大致看来,王勃、杨炯要比卢照邻、骆宾王年纪小很多。性情而论,也是王杨、卢骆各自近似一些,关系也更近一些。甚至体现在擅长的诗体上,王杨长于五律,而卢骆偏爱歌行。

闻一多说,虽然这四个都不是老实人,但王勃和杨炯都有文人而兼学者倾向,还是要沉静一点。王勃活了二十八年,完成了这么一大堆作品:

《舟中纂序》五卷,《周易发挥》五卷,《次论语》十卷,《汉书指瑕》十卷,《大唐千岁历》若干卷,《黄帝八十一难经注》若干卷,《合论》十卷,《续文中子书序诗序》若干篇,《玄经传》若干卷,《文集》三十卷。

写了这么多著述的人,能浮躁到哪里去?

相对而言,倒是两个老家伙更放浪不羁。闻一多送了骆宾王一个称号“博徒革命家”,在《宫体诗的自赎》中对他有一段相当浪漫的评价:

这以“一抔之土未干,六尺之孤何托”,教历史上第一位英威的女性破胆的文士,天生一副侠骨,专喜欢管闲事,打抱不平、杀人报仇、革命、帮痴心女子打负心汉,都是他干的。

“教历史上第一位英威的女性破胆”,是指骆宾王所写的《代李敬业讨武曌檄》。这件事《旧唐书》并没提,《新唐书》倒是有比较详尽的记载,源头可能是来自段成式《酉阳杂俎》:

骆宾王为徐敬业作檄,极疏大周过恶。则天览及“蛾眉不肯让人,狐媚偏能惑主”,微笑而已。至“一抔之土未干,六尺之孤安在”,不悦曰:“宰相何得失如此人!”

“帮痴心女子打负心汉”,就是骆宾王那两首理直气壮的诗,《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》和《代女道士王灵妃答道士李荣》。昨天写卢照邻的时候花医生提起来,病痛缠身的老卢其实是有点冤枉。至于那对儿道士,看诗题大致也能猜出来发生了什么事情……但估计这首诗寄出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,大抵又是一篇《长门赋》吧。

纳兰性德有首《画堂春》很有名:“一生一代一双人,争教两处销魂。相思相望不相亲,天为谁春?浆向蓝桥易乞,药成碧海难奔。若容相访饮牛津,相对忘贫。”特别是那句“一生一代一双人”,日后真是耳熟能详。其实这句诗的原创并不是纳兰,它原本就来自骆宾王的《代女道士王灵妃答道士李荣》——相怜相念倍相亲,一生一代一双人。不把丹心比玄石,惟将浊水况清尘。只是喜欢纳兰的人太多,这个出处到底是被淡忘了。

徐敬业兵变之后骆宾王不知所踪,正史多说被杀了,野史笔记多说隐姓埋名逃走了。据说兵变后多年,诗人宋之问贬谪至江南,夜游灵隐寺,得诗二句:“鹫岭郁岹峣,龙宫锁寂寥。”月下踱步,吟诵良久,不得下文。这时寺内一老僧点长明灯坐禅床,听闻续吟道:“楼观沧海日,门对浙江潮。”宋之问大惊,清晨去拜访,老僧已不知去向,有知道底细的和尚告诉他,那老僧就是骆宾王。

后宋之问贬还,道出钱塘,游灵隐寺,夜月,行吟长廊下,曰:“鹫岭郁岹峣,龙宫隐寂寥。”未得下联。有老僧燃灯坐禅,问曰:“少年不寐,而吟讽甚苦,何耶?”之问曰:“欲题此寺,而思不属。”僧笑曰:“何不道‘楼观沧海日,门对浙江潮。’“

之问终篇曰:“桂子月中落,天香云外飘。扪萝登塔远,刳木取泉遥。云薄霜初下,冰轻叶未凋。待入天台寺,看余渡石桥。”僧一联,篇中警策也。迟明访之,已不见。老僧即骆宾王也。传闻桴海而去矣。

每个寺庙里,都有一个强大的扫地僧。其实骆宾王和宋之问原本相识,且有不少赠答之诗,沧桑巨变之后,认不出故人面容,其或有之?宋之问这人品行不佳,野史有含鸡舌欲媚武后,捧溺器以谄易之的记载,还说他为了抢“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”的句子不惜谋害了外甥刘希夷。这些事儿真假且不论,处处恶评如此,这人性情行事恐怕也是有些问题。而“楼观沧海日,门对浙江潮”二句骤然荡开,大气苍茫,可能时人和后人都难以想象他能写得出吧。而骆宾王那样的人,恐怕大家也很不愿意看到,他在乱兵中那样悄无声息地死掉。

到清代,纪昀和他的伙伴们在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里力证扫地僧的事儿不可能。骆宾王和宋之问之前明明相熟,怎么可能认不出来。而且天宝年间,封演的《闻见录》中记载了宋之问这首诗,完全没提这件事,可见当时压根就没这个说法,绝对是后人附会。

今观集中,与之问踪迹甚密,在江南则有投赠之作,在兖州则有饯别之章。宜非不相识者,何至觌面失之。封演为天宝中人,去宾王时甚近,所作《闻见记》中载之问此诗,证月中桂子之事,并不云出宾王。知当时尚无是说。

并不想因为人品或者别的原因而废掉宋之问的诗(也废不掉,老宋毕竟也是有本事的),但心里暗搓搓的,总归想要相信扫地僧的存在。杨炯总算是善终了,年轻的王勃死于意外。卢照邻和骆宾王,那么豪气干云的两个人,却在病痛和兵戈之下残损凋零。闻一多说:

卢照邻那悲剧型的自杀,和骆宾王的慷慨就义,不也还是一样?同是用不平凡的方式自动的结束了不平凡的一生,只是一悱恻,一悲壮,各有各的姿态罢了。

在文学史上,卢骆的功绩并不亚于王杨。后者是建设,前者是破坏,他们各有各的使命。负破坏使命的,本身就得牺牲,所以失败就是他们的成功。人们都以成败论事,我却愿向失败的英雄们多寄予点同情。

纳兰词中那句“浆向蓝桥易乞”,典出裴铏《传奇》中记载过的一个故事。秀才裴航途径蓝桥驿,口渴求饮,老妪令女云英饮以琼浆。后来裴航寻得玉杵臼,得聘云英为妻,两人捣药百日,双双仙去。

后来小苏也写过一首《南歌子》,末句是:蓝桥何处觅云英,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。讨口水喝容易,遇见那个人却难。即便遇见了,往往也有凄风苦雨高处不胜寒。碧海青天夜夜心,一道天河隔两人,所以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故事,大多都不得完全。


《唐才子传校笺》,中华书局1987:55-65

《唐诗杂论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:10-2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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