宝剑篇

《旧唐书》:郭元振


郭震字元振,常以字行。《旧唐书》本传称郭元振,《新唐书》称郭震,还是随他本人的习惯吧。

虽然是《旧唐书》起笔,但还是要把张说《兵部尚书代国公赠少保郭公行状》中一句话放在前面:“公少倜傥,廓落有大志,仪观雄杰,身长七尺,美须髯。”

张说给老郭写的行状记载,郭元振十六岁入太学,跟薛稷、赵彦昭是同学。某次家仆捎来四百千钱给他做平日用度,忽然有个穿着丧服的人来求助,说自己家五代棺柩各在一方,没安葬好,现在想迁到一起合葬,但又没钱。“闻君家信至,颇能相济否?”老郭连人家姓名都不问,“以车载去,一无所留”。赵、薛二位同学颇嘲笑他,老郭很开心地说:“我帮人家办大事,你们笑我干啥?”(济彼大事,亦何诮焉?)

十八岁时老郭考中了进士,名次还挺高,进秘书省当个校书、正字不成问题,他却自请外放,授梓州通泉尉,把自己一竿子支到了四川。“至县,落拓不拘小节,尝铸钱,掠良人财以济四方,海内同声合气有至千万者”——这哪里是父母官该干的事情。武则天闻名召见,“语至夜,甚奇之”。问他在四川都干了些啥,老郭坦然相告,毫无隐瞒。让他拿几篇文章来看看,老郭就呈上了这首《宝剑篇》:

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,红光紫气俱赫然。

良工锻炼凡几年,铸得宝剑名龙泉。

龙泉颜色如霜雪,良工咨嗟叹奇绝。

琉璃玉匣吐莲花,错镂金环映明月。

正逢天下无风尘,幸得周防君子身。

精光黯黯青蛇色,文章片片绿龟鳞。

非直结交游侠子,亦曾亲近英雄人。

那知中路遭弃捐,零落漂沦古狱边。

虽复尘埋无所用,犹能夜夜气冲天。

唐代不少文人都有少年游侠的经历,“手刃数人”的事情也不少见。但军政上的才能是否与侠心剑气相符,逢大事能不能撑持起来,就是另外一回事了。像安史之乱时高适告诫唐肃宗,小心您的兄弟们趁乱打着勤王的旗号起兵造反。李白听说永王李璘起兵勤王,就兴冲冲地跑去“为君谈笑静胡沙”……

新旧唐书对老郭在四川的“政绩”都有“百姓厌苦”之类形容,武则天觉得这是条汉子,但也不能放他回去祸害一方。正好当时吐蕃请求和谈,遂以郭元振为使,至边境与吐蕃赞普相见,并觇敌情。元振不辱使命,立威而返,并向武则天陈述西域军政诸事项,日后局势的发展果然如其所料。

接下来,老郭几乎没怎么回过中原。他还有一首诗《出塞》:

塞外虏尘飞,频年出武威。

死生随玉剑,辛苦向金微。

久戍人将老,长征马不肥。

仍闻酒泉郡,已合数重围。

“金微”是如今的阿尔泰山。《后汉书·和帝纪》载东汉耿夔围北单于于此,大破之,单于走死,耿夔出塞五千余里,奏凯而还。唐贞观二十年破薛延陀,铁勒诸部内附,遂于铁勒地置六都督府,金微为其中之一。条支洗兵,天山放马,老郭历任凉州都督兼陇右诸军大使、左骁卫将军兼检校安西大都护、金山道行军大总管等职,驻守西域十余年,四边宁静,威震西北。

很厉害的是,他在西域其实不太打仗。或者说,尽量不以征战的方式解决问题。当年凉州城南北州界不过四百里,吐蕃和突厥常来侵扰。老郭在南境置和戎城,北界置白亭军,控制要道,拓州境一千七百余里。随即下令屯田,数年大丰收,军需基本可以自给自足。吐蕃、突厥从此不敢再来犯边。

张说《行状》中有一段记载,可能是写得太夸张了,两唐书均未采。说老郭觉得唐王朝向突厥吐蕃示弱太久,应该适当震慑一下,于是征陇右兵马一百二十万,号称二百万,集于湟州,“营幕千里,举烽号令”。当时的宰相宗楚客和老郭不对付,派人入朝告知武则天,说老郭要拥兵造反。

则天惶惧,计无所出。狄仁杰、魏元忠、韦安石、李峤、宋璟、姚崇、赵彦昭、韦嗣立、张说二十五人抗表请保,如公有异图,并请身死籍没,则天由是稍安。

看着这一串名字就有点热血奔涌的感觉……老郭还不知道朝中发生的事,在西北分兵十道齐进,过青海,几至吐蕃赞普牙帐。赞普请和,献马三千匹,金三万斤,牛羊不可胜数。

有没有兵临赞普牙帐不好说,但老郭在凉州期间,两唐书都有着差不多的记载:“元振风神伟壮,而善于抚御,在凉州五年,夷夏畏慕,牛羊被野,路不拾遗。”

之后郭元振奉诏入朝,因为常年在西北,京中没有宅邸,暂时寄居在友人家。某天忽然有人拦马递给他一封信柬,打开一看,是一张物品清单,没有署名。再找送信人,已经悄然离开了。老郭按信中所写,在树下找到骡马二十余匹,帛三千匹。想了想,恍然说:“大概是在太学的时候,跟我借钱营葬的那个人吧。”

于是就把这些东西卖掉买了宅子。薛稷、赵彦昭听说后,感慨不已……

寻有诏许入朝,公素无第宅,寄居友人之舍,候鼓入朝。忽有人马前送状,开缄前人已去,状中惟有物数,而无姓名,便于树下获骡马二十馀匹,帛三千匹。公曰:“岂非太学请葬之士乎?”因以买宅居止,薛稷、赵彦昭闻之,皆嗟叹良久。

老郭在朝中和宰相宗楚客不和,没多久又被派去西北,担任安西大都护。当时西突厥首领乌质勒部落强盛,“恃众倨傲,不屈朝廷,纵兵远掠,道路不通”,听说郭元振来了,愿意讲和。老郭很坦然,带人去乌质勒的牙帐和谈,当时天降大雪,两人站在帐外议事,雪深风冻,老郭站在原地动也没动一下。谈完了才带人返回二十多里外唐军营帐。然而乌质勒年老,久立雪中,仓促疾发,当夜暴卒。

乌质勒的儿子娑葛认为老郭是故意把他父亲害死的,准备带兵来报仇。乌质勒死讯传来,副使解琬等人劝老郭趁夜色快走,老郭说:“我诚信待人,有什么可怕的,再说我们现在在突厥的地界,往哪儿跑?”他在帐中安然睡了一夜,第二天换上素服,亲自去吊丧,途中正好碰上娑葛来追杀他的兵马。娑葛没想到老郭会亲自来,一时也不好说我是来杀你的,只好声称“卫护汉使”。老郭入帐行吊丧之礼,恸哭哀切,并在突厥大营驻留数十天,帮助发丧。娑葛感其义,双方从此通好。

睿宗即位后,老郭被召为太仆卿,再度入朝。

将行,安西酋长有剺面(划开自己的脸)而哭送者。旌节下玉门关,去凉州犹八百里,城中争具壶浆欢迎,都督嗟叹以闻。

老郭晚年官做得很大了。睿宗朝历任兵部尚书知政事,吏部尚书知选举,刑部尚书充朔方道行军大总管诸职,已经完全居于权力中枢。玄宗诛太平公主窦怀贞,宫廷大乱,老郭临危不惧,护卫睿宗左右。事定,玄宗即位,以功进封代国公。诏书中有云:“经纶文武,今之王佐;出入将相,古之人杰。”

然后,就是亢龙有悔的时候了。

开元元年玄宗阅武骊山,陈兵百万,号称三百万,声势浩大。据张说《行状》记载,是日三次号令之后,玄宗将亲自击鼓以立军威,“公虑有大变,因略行礼”。于是玄宗大怒,将老郭拉到大旗下要处斩。《新唐书》说“既三令,帝亲鼓之,元振遽奏礼止,帝怒军容不整,引坐纛下,将斩之”,旧唐书更简单,仅一句“玄宗于骊山讲武,坐军容不整,坐于纛下,将斩以徇”而已。

老郭行伍多年,亦在朝廷中枢周旋许久,这么大的场面怎么会犯干扰号令的错。总怀疑,大概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吧……

刘幽求、张说等人拦在玄宗马前苦谏,郭震终于免死,流放新州(广东那边)。随即又被起用为饶州司马,但未上任便病逝于途中。“那知中路遭弃捐,零落漂沦古狱边”,以此诗立命,亦于此诗终结。

老郭的诗在《全唐诗》中仅存十六首,还有好几首是宋代隐士郭震的诗杂糅进去的。但《塞上》、《寄刘校书》和一系列子夜歌,读起来感觉依然很好,令人心向往之。《旧唐书》说“有唐以来,诗人之达者,唯适而已”,其实高适不过渤海县侯,离代国公还差着级别。但郭震的军政能力太强,二十二卷文集又多散佚,在史书中是名臣,是名将,早非文人。唯有凄凉宝剑篇,犹能夜夜气冲天。

PS1:

两段传奇。

唐段成式《酉阳杂俎》:

郭代公尝山居,中夜有人面如盘,瞚目出于灯下。公了无惧色,徐染翰题其颊曰:“久戍人偏老,长征马不肥。”公之警句也。题毕吟之,其物遂灭。数日,公随樵闲步,见巨木上有白耳,大如数斗,所题句在焉。

后周王仁裕《开元天宝遗事·牵红丝娶妇》:

郭元振少时,美风姿,有才艺。宰相张嘉贞欲纳为婿,元振曰:“知公门下有女五人,未知孰陋,事不以仓卒,更待忖之。”张曰:“吾女各有姿色,即不知谁是匹偶,以子风骨奇秀,非常人也。吾欲令五女各持一丝,幔前使子取便牵之,得者为婿。”元振欣然从命。遂牵一红丝线,得第三女,大有姿色。后果然随夫贵达也。

前一段让我想起嵇康来。《太平广记》三百十七引《灵鬼志》:"嵇康灯下弹琴,忽有一人长丈余,着黑衣革带,熟视之。乃吹火灭之,曰:“耻与魑魅争光。”叔夜傲岸而元振闲散,文人风骨和武将沉着,于稗官野史中亦可见气韵。

至于后一段……老郭十八岁中进士,在蜀地胡天胡地的时候和陈子昂私交也甚好,堪称文武双全。李白诗中“爱子临风吹玉笛,美人向月舞罗衣”的小郭将军,也未必能及老郭年轻时的意态潇洒,名将风流啊。当年武后不问罪反而委以重任,未必不是灯下见了美人的关系……

PS2:

北宋的隐士郭震,《东都事略·隐逸传》有小传。字希声,蜀地人。有《渔舟》集,已佚。很多地方把他的诗和郭元振的诗混在了一起。他写了一首诗《老卒》,看了很喜欢:

老来弓剑喜离身,说着沙场更怆神。

任使将军全得胜,归时须少去时人。

觉得老郭也会喜欢这首诗。


《旧唐书》,中华书局2000:2059-2063

《新唐书》,中华书局2000:3447-3451

《兵部尚书代国公赠少保郭公行状》,《全唐文》卷二百三十三,中华书局1983:2353-2356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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