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巡妾（上）
《池北偶谈》
在袁枚《子不语》中见一则故事“汉高祖弑义帝”。
说山东驿盐道（这是个官名，兼管一地驿站和盐政）卢宪观某天暴卒，过了一阵子又慢慢苏醒过来。对家人说自己前身是西汉初九江王英布，当年弑杀楚义帝，其实是汉高祖的命令，并非项羽所使。高祖暗中弑杀义帝，嫁祸项羽，以此号召诸侯，共同讨伐弑君之人。项羽死后向天帝讼冤，要找英布去当证人，所以我才会死而复苏。经过对质，弑杀义帝的确是汉高祖刘邦所指使，陈平六出奇计，这就是其中之一。
有人问他，两千年都过去了，怎么才开始审这案子？
卢宪观说：“项羽当年坑杀降卒二十万，天帝震怒，将其魂魄拘禁于阴山受无边刑罚。刚刑满释放出来，这才能申诉冤情……”
山东驿盐道卢宪观暴卒，已而复苏，云前身本九江王英布也。弒义帝，乃高祖使之，非项羽所使也。高祖阴弒义帝，嫁名项羽，而伪与诸侯讨弒义帝者。羽讼于上帝，须布为质。质明，果系高祖所弒。陈平六出奇计，此其一也。故卢死而复苏。问：“何以迟二千年而谳始定？”曰：“羽以坑咸阳卒二十万，上帝震怒，戮于阴山受无量罪。今始满贯，方得诉冤。”
后面还有一段袁简斋本人的议论：“按王阮亭《池北偶谈》载张巡妾报冤事，亦迟至千年。盖张以忠节故，而报复难；项以惨戮故，而申诉亦难也。”
顺路去王士祯《池北偶谈》翻出“张巡妾报冤事”，说会稽有个秀才叫徐蔼，二十五岁那年得了“瘕疾”，疼痛难忍。过了一年多，“瘕”能开口说话——这意味着病入膏肓，没得救了。濒死之际，徐蔼见到一位白衣少妇站在床前问他：你知道张睢阳杀妾的事情吗？
“您前生是死守睢阳城的张巡，我就是您的爱妾。”她平静地说，“您是忠臣，但我又有什么罪过，竟然被杀死并成为士兵们的盘中餐呢？我已经找了您十三个轮回，您世代都是名臣，我没法报复，今天终于可以报仇雪恨了。”
说完，她就消失不见了，徐蔼也随即死去。
王士祯说，这是庚申年在京师的时候，徐蔼当年的学生范思敬告诉我的。
徐蔼，字吉人，会稽诸生。年二十五，得瘕疾，痛不可忍，年余，瘕能作人言。濒死时，见一白衣少妇问曰，君识张睢阳杀妾事乎？君前生为睢阳，吾即睢阳之妾也。君为忠臣，吾有何罪？杀之以饗士卒。吾寻君已十三世矣，君世为名臣，不能报复，今甫得雪吾恨。言讫，妇不见，蔼亦随逝。庚申在京師，其门人范思敬说。
所谓“瘕”在古代大致有几种意义，一是妇科病，一是腹内有寄生虫，还有一种最常见的是指肿瘤。《正字书》：“腹中积块坚者曰癥，有物形曰瘕。”《方书》：“腹中虽硬，忽聚忽散，无有常准，谓之瘕。”徐蔼的“瘕”可能是寄生虫或肿瘤，但寄生虫开口说话是玄幻的领域，感觉更像是人面疮之类（好像这就不玄幻了一样）。
张巡死守睢阳，两唐书都有比较详尽的记载。唐肃宗至德二年，安禄山已死，其子安庆绪派部将尹子奇率军十余万，兵围睢阳城。原本睢阳的粮草够支撑一年，但当时的河南节度使，嗣虢王李巨强征其半，发放给了濮阳、济阴。睢阳太守许远力争，李巨不听，结果济阴得粮草即叛唐。睢阳前后被围困数月，张巡、许远、雷万春、南霁云等人率军孤城死守，打退叛军数次进攻，但城中已经箭尽粮绝，守军疲惫羸弱，饥饿不堪。
《旧唐书》卷一百八十七下：
尹子奇攻围既久，城中粮尽，易子而食，析骸而爨，人心危恐，虑将有变。巡乃出其妾，对三军杀之，以飨军士。曰：“诸公为国家戮力守城，一心无二，经年乏食，忠义不衰。巡不能自割肌肤，以啖将士，岂可惜此妇人，坐视危迫。”将士皆泣下，不忍食，巡强令食之。乃括城中妇人；既尽，以男夫老小继之，所食人口二三万，人心终不离变。
《新唐书》卷一百九十二：
巡士多饿死，存者皆痍伤气乏。巡出爱妾曰：“诸君经年乏食，而忠义不少衰，吾恨不割肌以啖众，宁惜一妾而坐视士饥？”乃杀以大飨，坐者皆泣。巡强令食之，远亦杀奴僮以哺卒，至罗雀掘鼠，煮铠弩以食。
……被围久，初杀马食，既尽，而及妇人老弱凡食三万口。人知将死，而莫有畔者。城破，遗民止四百而已。
按韩愈所述，当时睢阳城中百姓大概数万人，守军只有一万人。“初守睢阳时，士卒仅万人，城中居人户，亦且数万，巡因一见问姓名，其后无不识者。”然后，这些他曾经笑着打招呼，叫着姓名的人，很多战死了，还有很多被吃掉了。
对于这件事的评价，当时就有很大争议。但韩文公那篇辞气激昂的《张中丞传后叙》，大抵起到了盖棺论定的作用：如果不是张巡死守睢阳，叛军恐怕已经千里直入，驱驰江淮。不过最后，韩愈其实也转移了目标，有那么多弃城而逃的人，那么多拥兵坐观的人，为什么不去追究他们的责任，而要咬着死守殉城的人不放？
当二公之初守也，宁能知人之卒不救，弃城而逆遁？苟此不能守，虽避之他处何益？及其无救而且穷也，将其创残饿羸之余，虽欲去，必不达。二公之贤，其讲之精矣。守一城，捍天下，以千百就尽之卒，战百万日滋之师，蔽遮江淮，沮遏其势，天下之不亡，其谁之功也！当是时，弃城而图存者，不可一二数；擅强兵坐而观者，相环也。不追议此，而责二公以死守，亦见其自比于逆乱，设淫辞而助之攻也。
所以，尽管韩愈的论点成为主流声音，但总归会有质疑——那座孤城里发生的事情，实在太骇人了。
几天来史料越挖越多……先写一部分放上来。
《子不语》卷一，《袁枚全集》第四册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：19
《池北偶谈》卷二十四，中华书局1982：589
《旧唐书》卷一百八十七下，中华书局1975：4900-4901
《新唐书》卷一百九十二，中华书局1975：5538-5540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