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巡妾(中)

《摭青杂说》


《张巡妾》(上)

韩愈的《张中丞传后叙》之后,对于睢阳一役的评价,罕有不同的声音。

直到南宋,这个故事的讲述才发生了一点改变。

南宋笔记《摭青杂说》中“阴兵”一则记载,宋高宗绍兴辛巳年(1161),金海陵王完颜亮大兵南侵,宋军屯兵于江淮。当时局势十分紧张,宋军主帅经常派遣斥候,率领小队四处游走,观察敌情。有一名小军官名叫何兼资,率五十人到了六合县。途中见一队兵马从西北来,旗帜不像金人,但也不像宋兵。那队人马行军速度还很快,不一会儿就超过了他们,在前方安营扎寨。何兼资很犹豫,不知道怎么办好,命令部下暂时隐藏在芦荻林中。

片刻后,对方营寨中一骑飞驰而出,问道:“荻林中是不是有人?”

另一人回答:“那些都是活人,跟我们没什么关系。”

何兼资听到这话就明白了,这是鬼兵过路。他卸下甲胄,去前面的营寨拜见:“我是大宋刘太尉部下的侦察部队,请问神兵从何而来,征讨所为何事?”

寨门官回报中军,不久中军传出号令,让何兼资进去。

经过五重寨门才到达中军营帐,一人正座,冠服如天神。一人西向坐,相貌英毅,须髯怒张。另一人对坐,面貌俊秀儒雅,还有两三人分坐左右,皆披金甲。何兼资再次上前自我介绍,还没说完,那位西向而坐的人便开口说:“我们就是奉天司兵符来帮你家太尉,肯定会胜利的,放心吧。”

何兼资很激动:“那真是太好了……敢问各位神明尊号?”

正座的天神看着他,不说话。

西向坐的人又开口了:“这位是天蓬神司主事,不能和凡人通言语,你不用问他了。我是唐代张巡,对坐那位是许远,旁边是雷万春和南霁云。”

何兼资也是读过书的人,闻言再度拜倒:“昔日读《唐书》,二位大王忠义英烈,念念不忘,没想到今日得以瞻拜风采……但我想知道,史书上写的,是否都是事实?”

张巡:“史书说什么了?”

何兼资:“说你们守城时,吃了城中三万人,这是真的吗。”

张巡:“是真的,但那些被吃掉的人都是已经死去的,我们并没杀死活着的人。”

何兼资:“史书还说,张大王杀爱妾,许大王杀爱奴以供士兵食用,这是真的吗?”

张巡:“并不是我们杀的。她……见孤城势危,必不能保,于是效仿虞姬、绿珠,在我面前自刎了。许远的奴僮也是因为惊悸而死。烹以享士,只是用这种方式坚定士卒守城之心。”

何兼资看到雷万春脸上有一道疤痕,又问:“史书说,雷将军面中六箭而屹立不倒,我见将军脸上只有一处疤痕,这是怎么回事?”

雷万春回答:“的确中了六箭,但其中五箭都射中了头盔。叛军众口相传,说我面着六箭仍然挺立不倒,我也随他们传去,正好可以威慑敌人嘛。”

……兼资少亦读书,颇记张巡、许远事,因再拜顶礼曰:“某曾读《唐书》,见二大王忠义之节,每正冠敛容,羡其英特,岂期今日得瞻拜风采。然信史所载,岂皆实乎?”巡日:“史有何疑?”兼资曰:“史言大王城守,凡食三万馀人,不知果然否?”巡日:“有之,而实不然也。其所食者皆已死之人,非杀生人也。”兼资又曰:“史言张大王杀爱妾,许大王杀爱奴以享士,不知果然否?”巡日:“非杀也,妾见孤城危逼,势不能保,欲学虞姬、绿珠效死于吾前,故自刎。许大王奴亦以忧悸暴死。遂烹以享士,盖用术以坚士卒之心耳。”兼资顾见雷万春面上止有一瘢,因再拜问曰:“史言将军面著六箭,而止有一瘢,何也?”万春曰:“当时实著六箭,而五著兜鍪。虏人相传,谓吾面著六箭不动,吾亦当之,庶扬名以威虏也。”

张巡随即下令摆酒,酒宴上也都是人间的食物,只有那位“天蓬神司主事”不吃任何东西。天将破晓,张巡对何兼资说:“告诉你家主将,我奉令前来,虏将悖逆,当斩其头颅以报天帝。”派人送何兼资出营。何兼资到荻林找到部下,一起来到张巡、许远等人扎营之处,营寨兵马俱渺无痕迹。

半个月之后,宋军在刘锜率领下取得皂角林大捷。

未几,完颜亮在瓜洲渡龟山寺行营被部下弑杀。

不半月,有皂角林之捷。未几,虏主有龟山之祸,皆如其言。兼资后累功至正使,见今在京西,多与士大夫言之。

以魂魄忆旧的方式,重述了睢阳城里最为惨烈的那段历史。虽说食人依然是个禁忌的话题,但作者尽量对张巡、许远等人进行了回护:他们没有杀害无辜,所食者都是战死和羸弱而死的人。张巡的爱妾是自刎而死的,这让残忍的杀戮有了点霸王别姬式的悲壮感;许远的僮仆也是惊悸而亡——那些被吃掉的人没有姓名,只有和张巡许远关系最密切的这两个人具备“身份”,而且是最初的牺牲品,所以成了重点解释的对象。和杀人而食相比,这种解释毕竟还是少一些道德上的罪愆。后来,清代袁枚在文章里说,虽然稗官野史不足为凭,但《摭青杂说》这样的叙述足以证明人心所向。我们很难评价张巡的所作所为,但杀人而食,实在不能作为忠义之节的佐证和谈资。

《摭青杂志》载,巡显灵见何兼资,解说妾系自缢,非杀云云。稗史言虽不经,然足证人心之所同。

雷万春的面上瘢痕也很有趣,面中六箭的确有点匪夷所思,《摭青杂说》尽量把忠臣义士的所作所为合理化了。而且何兼资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特殊的时间点——海陵王南侵之际。阴兵过路以助王师,这样的事件之前也有过,最有名的一次正好在安史之乱期间。

唐人笔记《安禄山事迹》记载,哥舒翰驻守潼关,被迫出战,为安禄山部将崔乾祐所败。潼关城门前原本挖有两道深沟以拒敌,唐军败绩之时,前后践踏,人马枕藉入坑,竟将沟壑填满,士兵们必须踏着满沟的尸体,才能逃回关内。崔乾祐部下在白旗引领之下左冲右突,在唐军眼中仿佛神鬼之师。这时忽然有黄色旗号的兵马数百队,唐军将领以为是安禄山叛军,不敢应战。结果却发现黄旗军和崔乾祐的队伍打了起来。黄旗军不胜,有的退去,有的退而复战,片刻之后,不知所在。

日后,唐太宗昭陵的守陵官员奏报,那一天,昭陵神道的石人石马尽皆流汗。

……既败也,乾祐领白旗引左右驰突往来,我军视之,状若神鬼。又见黄旗军数百队,军官潜谓是贼,不敢逼之。须臾,又见与乾祐斗,黄旗不胜,退而又战者不一,俄然不知所在。后昭陵奏: 是日灵宫石人马汗流。

潼关之战,唐军终究还是输了。皂角林之战,却是南宋难得的胜利。或许也是想起了昭陵石马和睢阳往事,宋代人重写了一个阴兵过境的故事,给了睢阳城的守卫者们一个较为温和,较为合理化的解释。

《摭青杂说》这个故事太长了……只好再单切出来一截。

 

《摭青杂说》,《全宋笔记》第六编第二册,大象出版社2013:216-217

《安禄山事迹》下卷,郋园先生全书版


《张巡妾》(下)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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